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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健民

趿著一雙防滑拖鞋，踱在自家客廳里。須臾，拔腳，噗的一聲，腳從鞋里魔咒般脫出，隨著慣性，身子像一枚棋子打在棋盤上，鏗然有聲地前腿一下跪在了地上。“哎喲”，直接就起不來了——這就是一位資深美女教授的“生動的在場”，僅僅那么一瞬。

膝蓋粉碎性骨裂——骨科大夫的診斷沒有任何玄機(jī)，也沒有縱橫九十九道，輕輕捏合，夾上一副石膏板，一切就都僵硬了起來。盡管浮腫和疼痛開始密集，然而還算是幸運，不會有什么后遺癥。資深美女教授的好心情和壞心情，都將繼續(xù)盤旋著。

“防滑”——一個字面上簡單的意義，卻是如此的翻云覆雨，讓所有的思緒驟然折斷了翅膀。突然就想起了一個詞——急——腳比鞋子還急，一雙“防滑”的鞋子竟然如此堅定地穩(wěn)穩(wěn)地趿在了地板上，一點也不著急，腳卻急不可耐地從鞋里拔出。于是，種種可能和彈性出現(xiàn)了，一個悚然的畫面就拋在面前。

你急什么呢——這大概是那雙不著急的“防滑”拖鞋發(fā)出的詰問。

急和不急，或者說腳的急和拖鞋的不急就是一對天與地的關(guān)系：一抬腳，儼然一種拔地而起的感覺；而鞋子，卻依然牢牢趿在地上。難道是天比地還要著急么？

不久前我出版了一冊小書，書名叫做《江湖不急》。有朋友不時拿“江湖不急”四個字開玩笑：飯局來遲了，一聲善意的道歉之后緊接著就是“江湖不急”；家長催孩子趕緊做完作業(yè)去休息，孩子照樣回了：“江湖不急”；某次，忘了給一位朋友寄書，我說“江湖不急”，他居然說：我很著急，等你等了那么久……其實，本書取名為《江湖不急》，在于追求一種情緒和心態(tài)：人生，從什么時候重新出發(fā)都不晚；在出發(fā)的路上，江湖就是我們“生動的在場”，流年笑擲，未來可期。毛姆說：“畢竟未來總會到來，既然凡事皆有可能，我又何必掛懷呢？”在我的理解中，“江湖不急”表明了一種沉穩(wěn)以及內(nèi)心寬大的振幅。

資深美女教授的“急”和“不急”，也許就是一個隱喻。這種看似簡單的對立，實際上暗示了人的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急”和“不急”，都在遙遠(yuǎn)的兩端，卻沒有什么清晰的邊界：“不急”的一時無法將“急”的情緒看穿，而“急”的也無法預(yù)料到“不急”會將它甩出五條街之外。一切似乎都如此順其自然，玄機(jī)莫測。其實，如同扣人心弦的總是那么臨門一腳似的，一切都是在無意或者沒有任何防備之中突然“失重”了，不可阻遏。

我上大學(xué)時參加軍訓(xùn)，由于高度近視，在射擊瞄準(zhǔn)訓(xùn)練時不合格，沒被允許參加實彈射擊。那時我的心態(tài)也很正常，誰叫你是個近視眼呢？不讓打就不打唄，反正我對打靶這種事兒也沒有多少癮頭，倒樂個自在。次日實彈射擊，我也到了現(xiàn)場。那個靶場在兩座山之間，中間有個山坳，靶的距離兩百米遠(yuǎn)。那天又是細(xì)雨蒙蒙的天氣，我根本就看不清靶在哪兒？心想也好也好，要是讓我上場，肯定不是摸不著北，而是“摸不著靶”。

正在僥幸之際，遇到一位老鄉(xiāng)排長，遞給我六顆子彈。我說我看不見靶，打不中又浪費子彈。他說不要緊張和慌張，慢慢來，不急不急，瞄準(zhǔn)一個打一個。我就地趴下，槍托穩(wěn)穩(wěn)頂住肩膀。往瞄準(zhǔn)鏡里一看，我的乖乖，天色溶溶，面前一片模糊。一邊在心里默默念著：不急不急，一邊努力地睜大眼睛往前盯過去，終于看到一個白點。凝神屏息，靜氣若蘭，手指在扳機(jī)上戛然一扣，“啪”的一聲，肩膀受到一陣劇烈的震動，子彈飛出去了——讓親愛的子彈飛一會兒吧——我突然有了一種經(jīng)天緯地的感覺。前方報靶：10環(huán)！我咧嘴輕輕笑了一下，紋絲不動。“啪”的再一聲，第二顆子彈飛出去了：8環(huán)。我有點驚訝得受不住，輕輕挪動了一下身體，結(jié)果第三顆就飛出靶外……六顆子彈，我中了38環(huán)，這個成績連不讓我上場的部隊班長都覺得不可思議。暗自得意之際，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在一個連靶都看不清的近視眼那里，完全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然而我明顯地意識到有一種不慌不忙的心態(tài)在支撐著我：“不急”，如果用今天的話說，那就是“江湖不急”。

我終于發(fā)現(xiàn)，“江湖不急”這個詞還是能到處套用的。某日，有兩個家伙在討論“出軌”的問題。甲：“為什么男人出軌，女人會選擇原諒？而女人出軌，男人會選擇離婚？”乙：“這就好比男人是一把鑰匙，女人是一把鎖，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的鑰匙能打開別人家的鎖，你不會去換鑰匙；如果發(fā)現(xiàn)別人的鑰匙能打開你自家的鎖，你肯定要換鎖。”甲：“那說起來還是男人急呀。”乙：“女人是不急中的急，男人是急中的不急。”我對這個充滿“辯證法”的回答覺得有趣，倘若用“江湖不急”這四個字來形容，這算不算也是一種“江湖”式的回答？

有人買了一雙“防滑”拖鞋送給我，一看到那鞋子，我就想起本文開頭那一幕。我笑了下，在心里默默說了一句：你急什么呀？

不管“腳”急，還是“鞋”急，我想最好的狀態(tài)還是——江湖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