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丹婭低我三屆,算我的學妹。新生入學我一般會去找找老鄉,那天班長告訴我新生中有個仙游老鄉女生,很標致,就帶我去見她了。那時新生女生跟我們住在同一幢樓,剛登上樓梯口,只聽得一聲:“水來了!”一位女生端著臉盆往盥洗處走去,班長也不知道她叫啥名,“喂——”那女生回過頭來。我想這一定就是她了——林丹婭——其美貌難以言喻。
頭一回見面,只是寒暄了幾句。老鄉見老鄉,兩眼也沒淚汪汪的。我和班長都是莆田籍老鄉,在中文系里能有個漂亮的老鄉女生,也算是特別的緣分。其實我們跟這一屆也就相處了一個學期,就畢業了。在那些日子里,我跟丹婭時常會在學生食堂里相遇,互相點點頭。畢業前夕,我去向她道別,她有點驚訝:“你們這……這就畢業了?”我輕輕笑了下。畢業就是畢業,這一段歷史開始滑過去了。
參加工作后,我在《福建文學》上讀到丹婭的一篇小說《蘭溪水清清》,文筆清新得像周敦頤的《愛蓮說》——“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睋f編輯部想要她來當編輯,結果她選擇了留校。這一步她是走對了,“惟精惟一”地在大學里當個老師,在今天看來是多么難得的職業。由于工作關系,我時常奔赴廈大,有時也跟她見上一面。這些年在博士生論文答辯時,都會遇到她。有一次答辯結束,她帶我去環島路她的海邊公寓,面朝大海,能夠直接眺望鼓浪嶼上的日光巖,令人羨慕萬分。嘩啦一聲,她把臥室連著陽臺的落地屏風一打開,就能在此飲風聽濤了。
丹婭是個完美主義者,書架上的影集一冊一冊次第擺放著,逡巡過去,有著一片誘人的熱鬧,讓人懸想不已。那里居然窩藏著我的結婚照片,感覺像是“不明飛行物”,有一種被發現的秘密呼應。她在每一幀照片下面,都注明著時間和地點,我目瞪口呆地翻閱了其中的幾冊,覺得那些人物像是題上情詩的手帕,一瞬之間就飛舞了起來,由此活躍了一段歷史,或是浮起一截生涯——我想這里面一定有著許多動人抑或動情的故事。
丹婭是個十分平靜的人,說話語速很慢,帶些莆仙口音,從不給人奇崛突兀的感覺。跟她談話,像吳儂軟語,慢條斯理,所有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都流露在眉宇之間,顧盼生輝。有一次上課講張愛玲和蕭紅,講到動情之處,她不禁哽咽了起來,讓聽課的不少女生差點落淚。據說中文系的男生聽她的課,都想找些什么樣的文字將她的美貌截留下來。
近十多年來,丹婭致力于女性文學研究,代表作《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史論》是一部面對男性主流話語和中心視角的文學歷史,也是一部揭開了女性“被書寫”和“抵制書寫”的歷史,在學術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力。她帶的碩士、博士幾乎是女生。她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一米齋”,其散文《一米齋記事》《寫在月亮上的女人》《用痛感想象》等,文字線條柔軟而優雅,意境澄明而沉靜,她的學生形容她的散文是“狠狠地搔遍了精神上的胳肢窩”。
每年中秋節,她會把所有博、碩研究生召集到“一米齋”里博餅,設了不同檔次的獎品,而最高的一檔必定是書。有一年中秋,她拿出剛出版的《鼓浪嶼建筑》,給大家講建筑的色彩和線條。那天,她著一件?;?/span>T恤衫和一條紅色熱褲,一身短打。一女生敏于色彩,對她說:“老師,我記得去年您也是穿的這套衣服見我們?!贝蠹乙缓袈《奸_懷大笑,因為印象中的林老師穿衣服是幾乎不重復的。她笑道:“這說明我是艱苦樸素的,不過明年我一定換上其他衣服?!?/span>
丹婭極其愛護自己的學生。2017年夏天,她的一位女博士參加中國作家協會在福州主辦的兩岸大學生筆會,她擔任評委。大家自我介紹時一般都是:“我來自XX學?!保@位女博士一開口就說:“我來自廈門大學,導師是林丹婭教授。”一切和盤托出,惹得一陣笑聲。女博士評論一首詩,剛講了三分鐘,丹婭悄悄走到她身后,溫柔地捏了捏她的肩膀:“不要講太長了?!迸┦炕亓艘痪洌骸昂玫睦蠋?,我立馬就結束?!贝蠹矣质切Φ挂黄?。
不過,溫柔歸溫柔,丹婭對于學術是相當嚴謹的,從不讓學生打馬虎眼。別看她一副柔曼的樣子,批評起學生偶爾也會帶出一把青龍偃月刀。有位女博士十分鐘愛老師的論文,照著老師的句式仿造著寫,被她發現了,招來一頓狠批。這位女博士的畢業論文在表達上出現了一些問題,也讓她火冒三丈,學生從未看到老師如此急紅了眼,趕緊說:“老師不要生氣了,為了我不值得?!?/span>
我的恩師許懷中教授對我和丹婭都有著深深的仁愛之心,他自1983年從廈門大學調到省城宣傳文化部門任職后,跟丹婭見面的機會少了很多。某一次我去廈大之前,給他打了個電話,他特別叮囑我:到了廈大,一定要替他向丹婭問個好。我想,對于這位美麗的女神般的弟子,他也是懷有一種“秀色空絕世,馨香竟誰傳”之心的。
丹婭寫過一本不太厚但頗有意味的書《用腳趾思想》,我曾經推薦給一些朋友。腳趾能夠思想,不過是個借喻。從前的鞋子是為女孩的腳而產的,后來女孩的腳是為鞋子而長的,因此老祖母說觀音修行一萬年只修成一只男人的腳。當女孩穿上為她做好的鞋子,她最后想起還是母親說得對: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腳趾最知道——因為腳趾是用來思想的。
讀了她的這本書,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等到哪一天我也能夠“用腳趾思想”,去寫我的短語時,算不算得到了某種特別的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