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這個題目是借李白《春夜洛城聞笛》里“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發揮的。
住在榕城福州工業路附近,信步走到那里,立刻瞧見馬路兩邊,甬道般一大片淺淺的桃紅和白,幾對新婚夫婦披著婚紗徜徉在那里拍攝。羊蹄甲是榕城這座城市里重要的花事。榕城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羊蹄甲呢?我沒有去考究過。午后的陽光明媚且慵懶,羊蹄甲開得很爛漫,我想,能夠把它們寫下來就好。
“最美人間四月天”——當年福州籍才女林徽因想必沒回來看過羊蹄甲,她看到的是哪里的景象呢?1955年4月1日,林徽因逝世,距今67年。一朵如花的笑靨,竟然就隕滅在花開荼靡的最美四月。那時榕城怒放的是什么?
如今,“滿城盡是羊蹄甲”——這是近年來人們對福州羊蹄甲的盛贊。某一年在武漢大學校園里見到兩排櫻花樹,可惜櫻花已經謝了。友人告訴我,當年日寇侵華時,為了給日軍家屬和姨太太們消遣解悶,就從日本移植了這些櫻花樹。一段沉重的歷史和血腥,卻被移植到櫻花的柔軟里,美遭到了如此的污辱,那些花語將向世人傾訴或昭示什么?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李白這句詩一直為我所喜歡。人,也許真的是偶然來到世上的一翅孤鴻,隨時可能有身世飄零之感: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誰?一切都似一管獨吟的玉笛,不停地喑啞暗飛,澹然又悠然。有人說,人有三寸氣,一寸在千般愿,一寸在萬事休,而另一寸便是暗飛聲了。
玉笛如此,各種花事其實也是如此。無論櫻花、桃花還是羊蹄甲,都會有許多或美麗或慘烈的故事。當年遠嫁魯國的文姜唱著“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詎無來春?叮嚀兮復叮嚀”,向她的老哥齊襄公暗送秋波。后來兩人日臻情好,使得齊襄公設計殺了自己的妹夫魯桓公。由桃花引出來的意象,竟是如此一場血色殘陽。
在福州,每年都會遇到羊蹄甲盛開。我發現許多人拿著手機,咔嚓咔嚓地拼命拍照,不知道他們回去之后還能端出來看幾次?其實,對于花事,我的感覺是去“邂逅”一下就行,不必時時盤桓在那里。駐足是一種美,但駐足久了就可能留下一種傷感和落寞,而不是眷戀。我喜歡“邂逅”這個詞,在于它“好比照水,面對面影,人應人心”(所羅門)。與花事的一場邂逅或對視,在于心與心的暗自默契和交流,或者是一種萍水相逢的人生境遇。邂逅說到底就是一種偶然性,要么令人返身眷顧,要么令人黯然神傷。東山魁夷在《一片樹葉》里寫道:“無論何時,偶遇美景只會有一次?!绻麢鸦ǔi_,我們的生命常在,那么兩相邂逅就不會動人情懷了?!彼裕磕晡抑粫タ匆淮窝蛱慵祝陀X得那種“邂逅”帶給我的,是一種詩性的美感,是一種剎那間的永恒。
春節前,家里擺著幾盆蝴蝶蘭,至今也才謝了一盆。每天抬頭低頭都是那些熟悉的花,就隱隱覺得這些眼睛的“獵物”顯得多么單調。某一日,一位久違了的朋友突然不期而至,看到這些蝴蝶蘭時,不禁噓了幾聲。在他眼里,仿佛那些花能把他的思維陣勢給固定住了。我不由得對他開個玩笑:“是不是路邊的野花看多了?”他擺了擺手:“不,這些花瓣有天籟之音。”
這或許就是花語的力量,就是那種“暗飛聲”。再美的花瓣,都會零落成泥?;ò曷湓诘厣鲜菦]有聲音的,馬奎斯說的“丟一瓣玫瑰花入山谷,然后指望能聽到它的回聲”,不過是詩人的幻象而已。我們需要的是對于花事或者花語的一種直感,這種直感哪怕只是一次也就夠了。華萊士·史蒂文斯就這樣寫道:“秋葉落盡之后,我們回歸/一份事物的直感?!?/span>
誰家“羊蹄”暗飛聲?如同哲學就是一場“顛倒”,有時候某個概念的顛簸,足以把我們的成熟和智慧遠遠地隔離在真正的生活之外。有位女性說,憂郁的男人具有特殊的迷人氣質。他們的眼神楚楚可憐,嘆息是不出聲的。我曾經對這句話琢磨了許久,后來我終于明白:如同看一場花事,你甚至不能多看幾眼,越看就覺得會有一種“玻璃心”被擊碎?!缎ど昕说木融H》中有句臺詞說:“心若是牢籠,處處為牢籠,自由不在外面,而在于內心?!鄙D瞬即逝,我們能做的就是探索自身,認可自己,對自己的能力有清晰的邊界。花事再熱鬧,花語再動聽,只要記住一句話: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滿城羊蹄甲,就像美女扎堆的地方,容易引人注目。一位在鳳凰衛視上班的朋友這樣寫道:“進到公司的電梯,常常就處在美女的包圍之中?!泵襟w的確比較適合美女生存,有人說如果去采訪個別比較有個性或各色之人,最好派個美女去。對此,鳳凰衛視的那位朋友說了:“這與色情無關,與美有關。”
這也許就是人的一些“狗性”,看花、看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就像一個家伙,專程跑出很遠去看一場花事,但很快就折返了。
正所謂:一眼看透整個春天。
2022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