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年前回到故鄉,本想休整一下,但憶念中的鄉音鄉情,卻像兩只看不見的手,次日一早就招引我出門,讓我像一只歸巢的鳥兒,在鄉間踽踽穿行。
迎面吹來的是充滿年味的風,油糕、龜果、青魚干、臘鴨……我可以分別感受它們散發出的甜、酥、香、辣的味道。這使我不禁停下腳步,任其撫摸我的臉頰,鉆進我的鼻腔,從心里涌出一絲絲久違的暖意。
“早呀!”——“早啊!”
“回來了?”——“回來了!”
……
讓我高興的是,一些村人還認得我,那清婉的口音,聽來分外親切!應答中我發現,熟稔的村子,變戲法般多出了幾幢新房;四周的磚墻黛瓦,也抖落了一年粉塵,顯得格外醒目。不是么?一些心急的人家,早早就在門前掛出火紅的燈籠,驅趕一年中最后的冷意。還有的人家,也搶先在門框貼一對嶄新的春聯,抹一額大紅的橫批,祈盼著風調雨順、福氣臨門……還有,村里的雞鴨似乎比往日養得更多了;巷中出現的幾只花斑奶牛,正“哞哞”叫著,朝村口走去。細看,村里村外、園中墻隅,液汁飽漲的桃枝,迎風搖曳,幾欲滴翠……
于是,我放慢了腳步,走著,看著,感受鄉間在歲暮年關時一切生命的涌動。從身旁掠過的忽閃的霞光里,我看見,許多院門敞開著,里面除了鄉鄰侍弄的花木,還散布著一些有關農事的實物:一只擱在墻洞的鐮刀,一架躺在屋外的犁鏵,一溜堆在廊沿的畚箕……樸實的鄉親,歷來對那些不起眼的農具抱以豐沛的感情,即便實現了耕作機械化,仍給這些農具以莊重的留置,并把豐收的希望,繼續寄予世代躬耕的田野。
出小巷,眼前是村里的一條“新街”。其實,它原是一段官道,由石塊、石條鋪成。一般說,官道都是從村落外邊擦過,而故鄉的先祖卻不管不顧地把這條約一公里長的官道攬入懷中,讓它穿梭而來,迂徐而去。據說,當年他們想到,只要把家族的根扎在這段官道兩邊,就算擁有了一條拈手可得的“主干道”。那些日子,他們默察陰陽,卜宅相地,安穩了一塊塊基石;又建祠堂凝心聚力,修水塘納氣收財……而伸向村外的道口,則建起一座土木結構的涼亭,每天輪流由一戶農人在亭中施茶,供過路的人飲用。這樣的村子,誰來了不留步,誰見了不贊嘆?故鄉遂搖身變為兼運糧食、茶鹽官道上一個顯眼的節點。于是,有人開起小客棧、小酒店;隨之,雜貨店、豆腐店、農具店等也漸次而起。
然而,村中那一座清末的銃樓,也見證過兵荒馬亂的年月,見證過村里幾次遭受匪徒洗劫的情景……如今,官道早已拓寬,兩旁樓房錯落;銃樓旁建起的農貿市場,人聲喧鬧,蔬果充盈,雞鴨滿籠。熱鬧的場景,濃厚的年味,寬慰著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那些住在街上的農家,早在目不暇接的社會經濟變化中,讓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任隨潮流簇擁著,織成一張嶄新的生活畫卷。
走出市場,踏上河岸,腳下就是翠微杳靄的田野了;看一眼,心中便泛起不盡的春意,如飲醇酒,豁然陶醉。我興奮地沿河走著,不由想到:這多年來,為了治理淤塞,鄉親們曾舉月為燈,三番五次疏浚河道,但水仍不見清。直到上下游全面整治,又實行了河長制,清粼粼的水,這才流過許多人童年的夢中。有趣的是,昨夜與鄰居喝茶閑聊,獲悉村里還推選一位協助河長的老黨員,負責村里河道,有人戲稱為“溝長”。鄰居說:別看“官”小,但身價不低,因為“溝長”不但管水,也管岸,甚至管花花草草、橋邊古塔。眼下,看著這條從小就在我心上流過的河水,感覺別有一種深切的詩意。漫步岸畔,“河暢、水清、岸綠”的美畫一一掠過,真讓人有一種時空轉換之感。
我的故鄉沒有冬天。這是我過去常對人夸耀的一句話。眼下,正是寒冬,這里卻處處春光乍泄。極目眺望,油菜花初綻的田野,已顯出點點金黃,它讓我想起了青少年時期在田里學農事的日子。是的,我至今還記得那些熟悉的長輩和同輩,記得那些有過歡樂也有過愁苦的臉龐。盡管那時的我是那樣弱小、內向,他們卻從不另眼待我。有一個老農,人稱白胡公,他每次總要我跟他一起去給油菜垅培土。一邊培,一邊教我下鋤的力度,勾土的方法。他是個種田能手,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架子,常常手把手地教我,恨不得把所有經驗一下都傳授給我……多少掏心的話語,多少風雨的守望,都凝聚在這些濃濃的鄉情里,一直讓我溫暖至今。
改革開放后,故鄉的變化一下快了起來。一家家,從積貧積弱走向富裕;一戶戶,從溫飽不足邁向小康。特別是進入新時代,好日子要憑雙手干出來的道理已深入人心,滿滿的獲得感,讓鄉親愈發綻開淳樸的笑顏。
如今,日月已翻過嶄新的一頁,田野也將迎來又一個春天。對我來說,在故鄉濃濃的年味里行走,仿佛是一次歲月的拾掇與心靈的返璞歸真。面對一幅幅辭舊迎新的圖景,我真想讓自己變成一枚書簽,夾進故鄉這充滿蓬勃生機的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