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閑
無尾橋,在官修志書中的正式名稱為“妙寂院前橋”,而在有文化的里人口中則簡化為“妙寂橋”。
[明·弘治]《興化府志》:妙寂院前橋,在舊保豐里界,修二十五丈,廣六丈,今廢。
[清·康熙]《興化府莆田縣志》:妙寂院前橋,在舊保豐里界,今廢。
[清·乾隆]《興化府莆田縣志》:妙寂院前橋,在舊保豐里界,今廢。
從明朝到清朝的三部縣志里看,“妙寂院前橋”的狀態(tài),均為“今廢”,說明在修志的當時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盡管上列三志中,均載明“妙寂院前橋”“今廢”,但“妙寂院前橋”作為一個地名,卻是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如“康熙縣志”述“高陽山”謂“《通志》作果陽,在九華山西北。其山高大,由松嶺過妙寂院前橋入興化縣。”又敘“南萩蘆溪”“分一枝南經(jīng)常泰里可畝陂,過妙寂橋,又五里為漁滄溪,歷使華陂,會延壽溪入海。”這里的“可畝陂”當為“可畎陂”之誤。
這“妙寂院前橋”既啰嗦,又不像正規(guī)的橋名。在修建東圳水庫之前,居住于此橋周邊的文化人,知道稱為“妙寂橋”,聽起來就覺得有文化。但是,受方言“疾言(快說)”影響,卻訛為“茂石橋”,并且在一些圖文中,也寫為“茂石橋”。比如,因修建東圳水庫,從原常太霞田移民到今莊邊鎮(zhèn)的陳開勲先生,在1987年手繪的東圳庫區(qū)圖中,就標記為“茂石橋”。
筆者又在采訪從這里移民到今大洋鄉(xiāng)的劉金明先生時,他在講述中也一直說著“茂石橋”。
劉金明先生斬釘截鐵地說:“茂石橋就是妙寂橋,妙寂橋就是無尾橋!”
呵呵,這樣啊!原來“無尾橋”就是妙寂橋,妙寂橋就是妙寂院前橋,就是“茂石橋”。
對于常太的鄉(xiāng)親們來說,那些很文化的橋名,大部分人會覺得隔膜、陌生,但是一提“無尾橋”,不管后生或老者,一個個都興奮起來,大家仿佛都曾住在橋頭橋尾,都曾一日數(shù)次從橋上走來走去。
在我零零散散的記憶中,“無尾橋”它的確是“無尾”的。
大約是在1970年代至1980年代之間,我有數(shù)次經(jīng)過“無尾橋”。由于當初多為生活所迫路過彼處,辛苦奔波之人,那有心事關注一座破橋?
那個年代,仿佛干旱頻發(fā),東圳水庫的水位經(jīng)常很低,有時就退到“無尾橋”的,也有退到熨斗橋的,甚至退到楓葉塘、漁滄溪的。由于水位較低,可見到水庫建設之前的平原和溪流,上了年紀的人還能指出各個村落或人家的遺址。當然,“無尾橋”也是赫然在目的。
從陳開勳先生手繪和劉金明先生口述,“茂石橋”建在“大溪”上。所謂“大溪”,就是九鯉湖下游的莒溪與南萩蘆溪在可畎陂(當?shù)厝怂追Q“狗子陂”或“公媽陂”)匯合之后,流入洋邊,東行至漁滄溪這一段匯聚周邊各小溪而形成的“大溪”,也就是延壽溪上段。
由陳先生手繪地圖可見,“茂石橋”橫跨大溪南北。北橋頭為霞浦宮。霞浦宮在民間口語或某些書面記載中,或作“后郭宮”,或稱“烏宮”,皆音訛致誤乎?由霞浦宮向西北,經(jīng)“王宮”(橫江祖宮)進入馬口內,即志書所記的“山中”諸村角落。過馬口繼續(xù)西北行,則入仙游的興泰里,乃至以遠之永福(永泰,原興化舊縣)境域。
“茂石橋”南橋頭為洋邊,沿溪岸東行過熨斗橋、漁滄橋,經(jīng)東圳(原地名,非指今東圳水庫)、北瀨、吳嶺諸村,即達莆田縣城西門(西門兜)了。
由此橋南橋北形勢審視,可知當年“茂石橋”地位之緊要和價值之巨大!
這“茂石橋”即“妙寂院前橋”之說若可成立,那么,“妙寂院”所在何處?因何而名?這兩問頗不好答。唐時吾莆有“妙應”“本寂”二位高僧,但顯然是不可以妄把二位生生扭作一位“妙寂”的,況且寺院之名未必都與祖師高僧之名相關。又,離此不遠的龜山寺為“唐長慶二年僧無了結庵于此號龜洋山”,而“寺西有沈禪塔即真寂大師無了之塔也”。看看,又是一“寂”!那么,本寂、真寂、妙寂,這三“寂”之間會不會存在某種聯(lián)系呢?如果從字面可以推斷為“同一輩份”的僧人,那么,“妙寂院”也同樣可能建于唐宋時代。
妙寂院前橋可以確定為“茂石橋”或“無尾橋”,那么,相對而言“院”在橋“后”。
“茂石橋”西北向為坑洋、王宮地界,穿過田疇村舍,不遠處便是山地。據(jù)坑洋村稍年長的村民指點介紹,那半山塢內,曾有一座“佛堂”,規(guī)模很不小,大概是1960年代末或1970年代初被拆了,木料石料等構件拿去建個什么“館”了。村民們說,那“厝地”肯定還在,只是現(xiàn)在山路都長滿了荊棘,要去看,得先劈路,太麻煩了。
這“妙寂院”應該就是“妙寂寺”吧?
網(wǎng)絡搜索發(fā)現(xiàn),有個叫“陳宓”的邑先賢就寫有很不少與“妙寂寺”有關的詩。其一:
老鵲呼檐人起早,華鯨催午日西遲。
不因地迥稀塵事,那得冬陰似夏時。
據(jù)介紹:這位陳宓(1171—1230),宋興化軍莆田人,字師復,號復齋。少從朱熹學。歷泉州南安鹽稅,知安溪縣。寧宗嘉定七年,入監(jiān)進奏院,上書言時弊,慷慨盡言。遷軍器監(jiān)簿,又上言指陳三弊。出知南康軍,改南劍州,救災濟民,多有惠政。后以直秘閣主管崇禧觀。有《論語注義問答》《春秋三傳抄》《讀通鑒綱目》《唐史贅疣》等。《莆田市名人志》(陳春陽主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福州)更有較為詳細的陳宓傳記(見該書頁185-187)。
陳宓另一首有關的詩是《題妙寂僧無礙明碧軒》,詩云:
何處便宜養(yǎng)性情,禪床更著玉縱橫。
應是高人幽隱地,開軒遠月迥雙明。
名人為寺院題詩,一般會認為該寺院來歷不凡,或與之關系密切。
據(jù)“名人志”所載,陳宓是“丞相陳俊卿四子”,而陳俊卿墓恰恰就在離“妙寂院”和“妙寂院前橋”東向不遠處的“山子頭”。陳俊卿(謚正獻)墓今仍保存完好,近年陳氏族人加以修葺,且以時祭掃。
根據(jù)村民的指點比劃,我且把“佛堂”暫擬作“妙寂院”,則“茂石橋”恰恰就是妙寂院“前”橋,方位正確,遠近適當!
有資料顯示,邑先賢李富公為吾莆修有“三十四座橋”,目錄之中雖不見“妙寂院前橋”,但三十四座中以“某某前橋”格式命名的卻頗有幾處。如南寺前橋、魏家前橋、歐家前橋、魏塘前橋、廟前橋(澄渚橋)、劉家前橋、真人宮前橋和寧海鎮(zhèn)前橋。這類以已有存在的相對關系命名的橋,樸素親切,聞名知處,或遭文人雅士詬病,卻為村夫野老喜愛。“妙寂院前橋”者,亦然也。
“妙寂院前橋”簡作“妙寂橋”,“妙寂橋”音訛而誤作“茂石橋”,這應該不成問題。但問題是這么個頗見“文采”的橋名,何以又有一個令人泄氣又覺褻瀆的“土名”:“無尾橋”呢?
這個就有點要“說來話長”了。
民間關于“無尾橋”的傳說,有的三言兩語,提綱挈領;有的演繹鋪陳,添油加醋;有的則是馳騁想象,有腳有翅。對于這“無尾橋”的“梗”,一言以蔽之:都是“神仙惹的禍”。
故事梗概是這樣的:當初,這橋已經(jīng)修完,等待“開橋”。所謂“開橋”,就是現(xiàn)在竣工剪彩,投入使用。“開橋”在民間是一件莊重而嚴重的大事。
所謂“莊重”的主要項目是,什么樣的人有資格第一個從橋上走過去?
民間有“三十六歲牽孫過橋”的說法,就是本鄉(xiāng)村里某人在三十六歲時,孫子已經(jīng)能夠走路了,也就是早婚早育,“早子早福”。有時未必就能找到這等人物,但也可以變通,即挑個福壽雙全,富有高貴,特有身份面子的人物充任。其他的式數(shù)都好辦,比如發(fā)柬遍請官員賓客、賢達顯要、縉紳富豪,敲鑼打鼓,張燈結彩,辦酒做戲等等,只要錢有夠額,愛爾多鬧熱輒多鬧熱。
但是,說“嚴重”,那真是生死攸關的嚴重問題了。
民俗認為,人自殺或“橫死”之后成鬼,必受苦役。如溺水而亡是為“水鬼”。“水鬼”被固定在溺死的水域服苦役。如此這般的苦役鬼要免役“出苦”,必找另一員“替死鬼”方可“出苦”。
盼望“出苦”的“水鬼”,最討厭的就是修橋。鑒于“水鬼”的這種合理訴求,鄉(xiāng)人悲憫為懷,但凡新修一座橋,或新建渡船下水,都要舉行“超薦”儀式,讓一切“水鬼”免除苦役,出離苦海,如此方保橋船正常使用,平安無事。
但是,當初尚未舉行“開橋”儀式,卻有一個看上去像乞食的人,卻要從橋上過去。管事的人一見,慌張起來,馬上阻止,說明尚未“開橋”,不準隨便過橋。“乞食”說:“快行到頭了,總不能無尾吧?”但管事的人就是不讓。“乞食”只好往回走,嘴里還嘟囔了一句“無尾就無尾”。
開橋之后,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可是不久,橋的一邊莫名其妙就坍塌了。于是再修,但過了一段時間又坍塌……后來人們終于“悟”出來了,任你怎么修,坍塌的總是在“乞食”止步往回走的那個位置。
再后來,這“無尾橋”名字就傳開了。隨著“無尾橋”名字的傳播,幾位倒霉的“神仙”“半仙”也被扯在一起了。鄉(xiāng)里人編的故事里,一般認為是這么幾位:呂洞賓,卓晚春,小五哥。不過也有抬杠的說,“其實”是濟公,“其實”是羅隱,云云。唉,原來神仙也會躺槍。
神話本來就是想編多神就有多神的。企圖與“神出鬼沒”較真,非傻即蠢;不傻不蠢也是無聊無趣,大煞風景。
但是,“無尾橋”它的確就是“無尾”。在“無尾橋”上游不遠處有個“狗子陂”,據(jù)說這“狗子陂”也是幾易其址,幾修幾毀,后來“神仙托夢”給誰,指示按照一只狗子涉水過溪的線路修建,終于成功。這自然讓人想到木蘭陂。其實,這些橋、陂的建筑,選址是關鍵的。
與“無尾橋”緊相聯(lián)系的一個地名叫“新橋頭”。據(jù)說就是后來易址新建成功的“茂石橋”,即“妙寂橋”。
后來的“新橋”一直使用到1958年修建東圳水庫開始蓄水通航時,據(jù)說是為了航道安全,被人工炸掉了。當東圳水庫水位退下去,人們所見的那座無尾的橋,當是“新橋”,而非原先的“無尾橋”。
“無尾橋”故事的“尾”似乎就到這里終止了。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卻讓人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條望不到尾的“尾”。
這個“尾”就在原先“妙寂院前橋”與原先“妙寂院”之間的坑洋村: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重修妙寂橋記”的石碑。
這塊碑的規(guī)格:
200x73x12(cm)。
碑文如下:
重修妙寂橋記
[光緒丁酉,通守廣陵楊公重修是橋。至庚子夏告成,共糜銅錢三千五百串有奇。是役也,公或二三月一臨,或月一臨,蓋以地僻民苦,虞其功之難就也。然數(shù)十年廢墜,一朝而復,長虹臥波,民免病涉,非公莫能至是也。余喜觀厥成,特記數(shù)言以志。歲月金石可磨,人心不沒,公之名當與此橋共垂無窮也。鄉(xiāng)之人士劉君鵬元、張君朝楷、張君祖培、黃君兼金等,能與公共成此舉者,皆可書也。橋相傳肇于宋季,其后屢有廢修,舊記可考。原名妙寂,今更名文富,則從諸君所命也。
光緒庚子仲夏劉尚文記
千松陳步紫書
光緒庚子蒲月吉旦]
以上碑文,是我根據(jù)拓片加以斷句的。或有誤讀,期待方家指正。
碑文淺顯,無須釋讀。但撰文之劉尚文與書者陳步紫,則有必要略作交代,由此或可增益橋之身價。
劉尚文,《莆田市名人志》(見前文)有傳,見下冊頁689-頁690。
至于陳步紫,本人書面資料極欠,未能得見。無奈向網(wǎng)絡搜索,得如下所述:
陳步紫,號荔南,閩省莆田人,拔貢出身,光緒朝進士,曾任直隸州州判,宣統(tǒng)元年轉任河南省中牟縣知縣,多有政聲,甚獲軍機大臣林紹年的青睞與倚重。
辛亥革命后,受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長、代理國務總理夏仁虎邀請,在北洋政府司法部、郵傳部多個部門任過要職,與當時的司法總長梁啟超交情頗深,兩人有過不少詩書唱和。晚年隱居天津租界,以書法與詩文聞名津門。在陳步紫天津隱居期間,同是閩籍老鄉(xiāng)的林長民(著名建筑學家、詩人林徽因的父親)是陳氏荔南公寓的常客。林長民是民國初年聞名士林的書生逸士,又是倡言憲政、推進民主政治的著名政客,1925年林長民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殺害后,陳步紫曾參與主持林氏喪事。
以上碑文中的彼劉、陳,是否即此劉、陳,因無他證,只好謹慎采信。
方才言及“拓片”一事,又是一樁巧事、奇事、趣事、囧事、幸事,非三言兩語所能講清,茲不贅述。
僅就“幸事”而言,因賴幾位好友協(xié)力,得拓一片碑文,總算是為“無尾橋”釻了一點余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