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勁
圖1: (明)宋玨 集蔡襄書《古香齋寶藏蔡帖》四卷。
圖2:2002年11月3日中國嘉德2002秋季拍賣會.中國古代書畫。
出生于16世紀中后期的宋玨(1576—1632),字比玉,號荔支子,浪道人、莆陽老人,別號荔枝仙,福建莆田雙池巷人,國子監(jiān)生。據(jù)載,宋玨“以諸生入上舍。……酒酣歌罷,筆騰墨飛,醒時熟視,自以為神絕”。著有《比玉先生詩集》《荔枝譜》《浪道人集》和《古香齋寶藏蔡帖》等。筆者試從宋玨《荔枝譜》與《古香齋寶藏蔡帖》的一些史實作初步鉤沉,進一步研究其僑寓時的詩文和書畫成就。
一、浪道人的“荔枝譜”
宋代蔡襄所著《荔枝譜》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果樹栽培巨作,分三卷、七篇詳細記載了我國荔枝栽培的歷史、地區(qū)、品種及防治病害和貯藏方法等高超的園藝技術(shù),是一部內(nèi)容翔實、文字簡練,具有科學(xué)價值的珍貴文獻。宋玨《荔枝譜·述蔡第三》載:“近閱《涪州圖經(jīng)》,及詢土人云,涪州有妃子園荔枝,蓋妃嗜生荔枝,以驛騎傳遞。故君謨譜曰:‘天寶中,妃子尤愛嗜,涪州歲命驛致。’又曰:‘洛陽取于嶺南,長安來于巴蜀。’此實錄也,后人不須置喙矣。”明天啟六年(1626)宋玨集刻《古香齋寶藏蔡帖》(如圖1)于莆田,該墨寶經(jīng)清末光緒年間宋琢堂加以補刻,始得全貌。由宋氏三代(宋琢堂、宋石壺、宋湖民)相繼保存,一九六五年轉(zhuǎn)讓給福建師范學(xué)院圖書館。
《古香齋寶藏蔡帖》分四卷:卷一為《什帖》;卷二為《茶緣》;卷三為《荔枝譜》;卷四為歐陽修記蔡襄書的《相州畫錦堂記》。北宋蔡襄在《荔枝譜》第七篇中專論荔枝三十二品,對“宋香”有極高評價:“宋公荔枝,樹極高大,實如陳紫而小,甘美無異。”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林希逸曾為宋家香題記:“宋家香乃宋故家喬木也,蔡譜品題,此居其最。靈根一株,生香不斷,數(shù)百年之風(fēng)味猶存。……因題之曰:‘品中第一’。”明洪武間,朱季和有詩贊曰:“宋香品第世絕殊,奇香異味天下無。”20世紀初葉,美國傳教士蒲魯士把“宋家香”樹種引進美國佛羅里達州試種獲得成功,“宋香”品種珍貴可想而知了。
宋神宗熙寧間閩人寫的《增城荔枝譜》、明代浙江山陰人屠本畯(時任福建監(jiān)察使)寫的植物書《閩中荔枝譜》和江蘇人曹蕃(明諸生)寫的《荔枝譜》等著作,大部分涉及荔枝的種、培、啖、曬等方法。而宋玨所刻《荔枝譜》和《古香齋寶藏蔡帖》,極為傳神地保持宋代書法家蔡襄的手跡,被人視為珍品。《荔枝譜》內(nèi)容分為“福業(yè),荔社,述蔡,牒宋,荔酒,紀異,荔奴,雜紀”共八篇,“以鮮荔枝投酒浹旬而出,濃艷幽沉,如西施醉倚玉牀,太真溫泉出浴。用泥頭封固其酒,至隔歲開之,滿屋作新荔支香矣。”好酒飲的浪道人說:“采摘荔枝要含露采摘,并浸在冷泉中,食時,最好盛在白色的瓷盆上,紅白相映,更能襯出荔枝色彩的嬌艷;晚間,浴罷,新月照人,是啖荔枝的最好時間。”故逸趣橫生的“荔枝譜”中,“述蔡”,“紀異”,“牒宋”三篇所引談的掌故與詩文,多為宋玨組織啖荔會上的高談闊論之記錄。如“述蔡”中引《浪齋便錄》曰:“蔡君謨守泉日,書《荔枝譜》于安靜堂。有鄭熊者,亦記廣中荔枝凡二十二種,以附蔡《譜》之末,曰玉英子,曰燋核,曰沈香,曰丁香,曰紅羅,曰透骨,曰牲牱,曰僧耆頭,曰水母子,曰蒺藜,曰大將軍,曰小將軍,曰大蠟,曰小蠟,曰松子,曰蛇皮,曰青荔枝,曰銀荔枝,曰不意子,曰火山,曰野山,曰五色荔枝。”書中“雜紀”一文,還言及舟上啖荔、論荔、畫荔的情景。宋玨與同好友人結(jié)為“荔社”,聚于名園古剎荔枝樹下,品荔嘗漿、征引荔譜與拈題唱和,對荔枝結(jié)構(gòu)采取實證性的分析,為推揚莆陽荔枝文化的聲名作出獨特的貢獻。
二、荔枝仙作荔枝詩
作為文人畫家,宋玨喜荔成癖,日啖三千,自號荔枝仙。其詩詞不拘一體,描寫荔枝酒詩《荔酒初熟紀事》:“傳釀璚漿法,叮嚀授老妻。色純精種火,味辣慎封泥。缸面收新漉,甕頭驗舊題。世間何物比?應(yīng)與岕茶齋。”又《與周六郎嘗荔枝酒詩》一首:“釀得荔枝酒,泥頭為汝開。香風(fēng)繞屋散,翠色撲罌來。擬茗春初岕,方花雪后梅。一斟三贊嘆,坐看玉山頹。”另其有歷代最長的詠荔詩《讀金陵俞仲髦荔枝辭戲作五十四韻》言及:“家家亦有園,宋香品最奇”之句。
《讀金陵俞仲髦荔枝辭戲作五十四韻》全詩為:
俞公晚好事,垂涎及荔支。
愿貶楓亭驛,甘作驛丞卑。
忘意荔熟日,端坐飽啖之。
事有謬不然,傾耳聽我詞。
楓亭閩孔道,迎送無停時。
漳泉貴宦多,暑行喜夜馳。
東迎接不及,南送已嫌遲。
炎天夫馬缺,每被豪奴笞。
此亦丞常分,受辱其所宜。
及至荔支熟,苦情公不知。
驛庭只四樹,樹老半枯枝。
每歲貢上官,皆派丞往赍。
歲有熟不熟,上官循舊規(guī)。
十萬獻撫按,百萬分三司。
四郡大鄉(xiāng)官,例亦有饋遺。
張家賒數(shù)擔,李家復(fù)那移。
封緘青籠內(nèi),渡江敢辭危。
伺候烈日中,暍死敢言疲。
門吏急使用,乃得進丹墀。
不然香氣變,色味復(fù)差池。
小則受棰楚,大則冠袍褫。
上官幸色喜,歸見妻孥悲。
張三昨索價,李四又忙追。
門前遞罵呼,簪珥典償伊。
衣衫準子錢,反言伊受虧。
妻孥交口詈,驛丞兩耳垂。
荔支有此苦,誰說甜如飴。
公思啖尤物,一事頗燥脾。
莆多荔支園,園丁盡可為。
五月六月交,朱實已累累。
販子未采摘,園丁不暫離。
中搭四柱樓,夜以防偷兒。
園丁臥樓中,兩手如懸捶。
珊瑚為我幄,碧玉為我帷。
園林悄無人,惟有涼月窺。
伸手即可摘,摘食復(fù)奚疑。
口吮荔支汁,指剝荔支皮。
皮核卸樓下,堆積如城陴。
飽即捫腹臥,恬若陳希夷。
既不費銀錢,又無人把持。
清福如此享,神仙亦妒其。
家家亦有園,宋香品最奇。
崔亭與鬯山,霞墩及東陂。
陳紫比毛嬙,江綠匹西施。
年年皆遍嘗,題詠壁淋漓。
自署荔仙人,不羨加太師。
無端客鐘陵,十載滯歸期。
荔熟必入夢,醒來空嗟咨。
無罪坐自囚,無官反自羈。
言梅寧止渴,說餅豈療饑。
清福不得享,作計無乃癡。
昨為人寫生,費墨及胭脂。
今復(fù)弄紙筆,揮汗作此詩。
詩以嘲俞公,因之以自嗤。
該文以獨特的審美體驗、空靈活脫和富于生機的景物形象,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語言,展現(xiàn)了千姿百態(tài)的審美情趣,傳達出好友別致的真摯同好。另外,宋玨為龔仲和囑畫的《荔枝》圖軸中,題畫款識:“九漈空靈勝武夷,黃梅雨歇荔支時。畫成不覺鄉(xiāng)心亂,添得梳中幾丈絲。仲和屬畫,陳紫江綠二種,并題博笑兼再以留別。宋瑴”(如圖2)讓優(yōu)美的故鄉(xiāng)風(fēng)光在筆下表現(xiàn)出一層濃重的鄉(xiāng)愁色彩。
據(jù)《列朝詩集小傳》載:“初從人扇頭見程孟陽荔枝酒歌,行求七載,始識孟陽,遂以兄事之。因孟陽以交余。”明萬歷三十年(1602)夏,宋玨客建州,觀方求仲扇上畫荔枝,寄程孟陽。后嘗見程嘉燧荔枝酒歌,擊節(jié)嘆慕,訪求七載,始遇于邑令陳一元座中,因緣交邑中諸名士。程嘉燧《殷丈家戲為荔枝酒歌呈同席諸公》:君不見杜陵諸侯老賓客,左擘輕紅右拈碧。至今浣花詩句中,春酒荔枝色相射。誰將巧意相和溲,便釀荔枝作春酒。重碧輕紅兩有無,萬里瑩然落吾手。風(fēng)流司馬霜鬢須,玉盤珍羞十萬鋪。天輸尤物慰好事,遙從庾嶺飛百壼。酒出廣東徐聞縣,太倉曹高州特致二尊。飲中余考最下戶,一勺分潤詩腸枯。銀罌乍發(fā)香氣粗,玉杯映色清若無。北客浪傳酒如乳,吳儂已墮涎成珠。主人貪奇樂更殊,金屏笑出如花姝。若將艷色比鮮荔,羅襦雪膚不用摹。坡翁詩:“海山仙人絳羅襦,白紗中單玉雪膚。”韶顏莫并化為酒,玉山共倒誰當扶。不見坡翁流離海南噉百顆,一官為口夸良圖。又云:“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蒪鱸。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又:“日噉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何如三絕眼前是,果為醽醁人醍醐。但恨古人不見爾,君我不樂何為乎!莆田宋比玉從方求仲扇頭見此歌,遂作詩見寄,后七年始相識定交。
正是文人雅士交游間內(nèi)心深處的不思量與自難忘,借詩文緬懷故友的方式也間接讓宋玨聲名遠播。錢牧齋《宋比玉過訪虞山將別以六絕句為贈(其二)》言:“突兀長篇賦荔支,主文譎諫起人思。歌樓酒壁從揮灑,且莫流傳諷諭詩。比玉賦荔支長篇,有樂天諷諫之遺。”《比玉許再和前韻長至日蚤起復(fù)書此趣之(其二)》又言:“踏遍炎荒喫荔支,輕紅旋摘也堪思。不如且對胭脂畫,棐幾湘簾賦小詩。”可見,宋玨人品高潔,技藝超群,詩詞創(chuàng)作為當世士林所賞識,同時也看到明代文藝美學(xué)在傳統(tǒng)中求發(fā)展,呈現(xiàn)出多向探索的交叉特點。
三、筆墨下的“比玉”枝
蔡襄《荔枝譜》第一篇中言:“予家莆陽,再臨泉、福二郡,十年往還,道繇鄉(xiāng)國,每得得其尤者,命工寫生,稡集既多,因而題目以為倡始。”宋玨的書畫筆墨,善于師古求變,為藏家所青睞與高評。其“畫出入二米、仲圭、子久,不名一家。而又泛愛施易,不自以為能事,不受促迫。”萬歷三十六年(1608)六月,宋玨畫荔枝“色澤膚理,與生無異”,遂于舟中畫陳紫與宋香以答荔枝之形狀何若,如示孫生曰:“難言也,子不讀君謨(蔡襄)譜乎?亦云‘非名畫之可,而精思之可述’。”其每畫一枚,同行的新都人孫不伐拍掌大呼奇異,諸船友云“咄咄逼真”。正如錢謙益所作《比玉將行次前韻留別再和六首(其二)》中載道:“陳紫姚黃品荔支,謫官風(fēng)味正堪思。對君畫筆流涎劇,況味梁溪斷送詩。(李忠定謫沙陽,有畫荔枝詩,以陳紫比姚黃,又詩云:不知誰是善知識,斷送歸來食荔枝。比玉畫荔枝,懸余小閣中,見之者以為可旋摘也。)”更是證實宋玨的荔枝畫不僅在美學(xué)技法上托情于筆,情思于墨,富有動靜相宜的趣味,同時亦飽含著其對莆陽果物深深的鐘愛與贊美。
宋玨注重實景寫生,于傳統(tǒng)古法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呈現(xiàn)出包容性的特點,其中荔枝寫真的高超功夫和成就受到時人的追捧。例如,《明宋比玉觀物之生推蓬冊》載:金箋十幅,畫皆水墨,高皆八寸三分,闊一尺一寸。前絹二幅,比玉隸書后跋紙一幅,李沮脩跋高闊同畫。觀物之生隸沈石田先生有寫生冊子,題曰“觀物之生”四字,陳道復(fù)、陸叔平皆有模本。余亦仿其筆意,得花卉八、果菜九、鵝一、雞鴨各一,雖愧昔賢之工,或可博李沮翁笑笑,為我盡南山一杯也。戊辰首夏,宋玨記。老比,自娛,宋之印。第一幅牡丹、空鉤蘭花。第二幅銀球花、蝴蝶花。第三幅薝卜、潑墨蘭花。第四幅辛夷、玫瑰。第五幅藕、蓮房。第六幅荔枝、枇杷。第七幅菜、筍、菌。第八幅蘆卜、茄。第九幅鵝。第十幅雞、鴨。宋玨將不同地域景物的即興描繪和真情再現(xiàn),在某種主觀的形象意味的豐富對比下,使人超越了具體實景而進入更廣闊的精神空間,從中體悟到畫家對家鄉(xiāng)一草一木的誠摯與熱愛。誠如,“余性好花,多植庭卉以自娛。嗜蔬食,不食牲。今年戊辰初夏,幸周甲子,祝不受餽。比玉兄以寫生冊子為余壽,中花卉鮮妍,不異手植,可使常開而不凋。蔬果蔥脆肥美,令人齒液余甘。鵝鴨與雞毛羽森動,若鳴若舞,令人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此則不敢以餽例卻,敬拜而藏之篋笥,以遺子孫,使后人知為我祝者惟比玉兄為最真。龍泉主人思聰記。李思聰印,沮脩氏,潘季子。”可見,宋玨不拘泥于生活中真物的原樣,借助于出神入化的技法處理,大膽地創(chuàng)造出生動傳神的作品。
結(jié)語
縱觀宋玨的人生際遇,他在藝術(shù)方式和思想情趣之上沿襲了南派士子特有的玩世精神,其藝術(shù)風(fēng)貌不拘于小家經(jīng)驗,師古人亦敵古人,明自然、順本性,樂于游學(xué)四方,融各家藝術(shù)特色之所長,表現(xiàn)出與中原主流不盡相同的審美神韻和自我風(fēng)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