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瀛鋒
童年時,有一段時間流行臺灣民謠。印象最深的是那首《外婆橋》。或許因了這歌里裊裊的韻味,每每想起外婆,我就會想起這首童年的歌,而每當哼起那熟悉的旋律,去外公外婆家必經的綬溪橋就仿佛橫跨在我眼前,我的心湖就猶如綬溪水一浪浪地蕩漾……
小時候,我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孩,幾乎所有的大人都很疼愛我。但是,我知道這些疼愛的條件是我乖巧。只有在外婆面前,我才放心相信,無論我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她都會永恒地愛我,無私地愛我,包容我。
于是,我在外婆的面前就暴露了孩子的一些真面目。
比如,小時候,我是個饞嘴的孩子。因為嘴饞,外婆一出門,我必會吵著跟著去,因為路上見到小吃,我只要哭鬧,外婆一般都會給我買。
當時,我外公在村里開了一家雜貨鋪。勤勞能干的外婆力氣大,常常被外公叫去鎮集市進貨。而我最喜歡跟外婆去進貨。因為進貨路上會經過一片果樹林,有楊梅,有橄欖,可以撿些落地上的果子吃。當然摘是不敢的,那都是有主的。最讓我心動的是,在集市上有賣車丸。一種小小的湯圓似的小圓丸,里面有包糖餡,軟軟糯糯甜甜的,在我整個童年時期,那簡直就是無上的美味。
有一次,外婆又要去鎮里進貨了。得知消息的我,連忙拋下一起玩得正酣的小伙伴,飛快地沖到外婆身邊,一把就抱住了外婆的腿。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一次外婆不能帶我一起去。于是,我抱緊她的腿就是不肯放手,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后來,知道我小心思的外婆,答應我,回來給我帶一碗車丸過來,我才破涕為笑,留在了家里。像這樣的撒潑,我只有在外婆身邊時才敢。
小時候,我身子弱,老是會感冒生病。外婆其實很忙,家里人口多,所以分的農田多、果樹也多,加上外公還承包了山上的果園,村口還開了一間雜貨鋪。但是,外婆還是果斷地養了一頭牛,天天一大清早起來擠牛奶,煮牛奶,然后先把牛奶皮小心地撈起來給我吃下,又舀了半斤牛奶讓我喝完。
外婆家因為外公能干有魄力,外婆也勤勞持家,其實日子過得還不錯。但外公好賭,敢賺也敢花,所以有時日子也會過得緊巴。但是,無論在何時,外公外婆,從來不會讓我受到一點委屈,讓我感覺到日子的緊巴。
有一次,我又感冒了,而且老是咳個不停,咳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好像也到處去看醫生,也沒看好。外婆不知道哪里聽了個偏方,回來就給我用上了。那就是用一個搪瓷杯,里面放上橄欖、紅菇、冰糖燉水喝。那水真的好喝。我喝了好多天的冰糖紅菇橄欖水,外婆也嚼了很多天的橄欖渣。而當時,紅菇橄欖冰糖都是挺貴的食品。
外婆從來沒有批評我。她包容我的一切,寵溺我。但卻從來沒有教我是非不分。比如,有一次,我外婆帶我回城,送我回父母家。當時我已經長大了些,大概十歲左右吧。我母親問外婆:“芳芳(我原名姚慧芳)長大了,你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寵她。回去,她可有勤勞干活?可有比阿梅(我表妹)多干些活。”我在旁邊美滋滋地等著外婆夸我。因為,我這次回村,可是經常幫外公外婆洗衣服,尤其是我外公衣服可臟了,有時洗得我手都破了皮。可是,我沒想到,一向寵我的外婆卻并沒有夸我。外婆微笑著說:“城里的孩子比較嬌氣。回去倒是有幫我們洗衣服,可是手都洗破了,別的活我也不敢讓她做。阿梅可能干了,家里的飯都是她做的,菜炒得可好吃了。”外婆沒有說一句我的不是,可是這樣實事求是的隱隱比較,卻叫我心服口服地心生羞慚。
外婆喜歡看戲,鄉村戲多,她也喜歡帶我們去看戲。每次看戲,她總是說她看不懂,要我認真看白幕上的戲文,讓我講給她聽。戲看完了,她總會問我戲里講了什么道理,如果我講不出,她就會把道理講給我聽。而正是在那快樂的看戲講戲過程中,我那沒什么文化的外婆一點一點地教給了我做人的道理。
如今,我已為人師,我常常覺得我的外婆真是一個最好的老師。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我的外婆并不懂這句教育的名言,我想,她只是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
外婆身材高大,身形健朗,一生勤勞。我記得小時候,經常看見外婆坐在椅子上,坐著坐著就打著盹睡著了。童年時我常常好奇又疑惑,坐在椅子上怎么能睡得著?我城里的眠床挺大的,我經常從床頭滾到床尾,好不容易才睡著了。可是,成年之后,有時極為疲累,站在那邊給學生上課,都忍不住想睡覺,才明白,那時的外婆有多疲憊。
和所有那時代的平原鄉村女人一樣,外婆會做農村的各種時令糕點。比如農歷年底,一般做用莆田方言講的“興糕”。先是舂米,然后做成一塊塊大概豆腐大小的米糕。舂米的過程很辛苦,要把糯米放到石臼里用杵一杵一杵地搗成粉末狀。搗成粉末狀后還要調制糯米粉,然后還要用大火蒸煮,那時農村都是燒柴草的,燒火的還是外婆。興糕上還會印上各種的花樣,大多數是印上象征吉祥的花草。有時里面還會包上豆沙餡或花生餡。至于為什么要叫“興糕”,大概是寄托著老百姓希望日子過得興旺發達的美好愿望吧。還有龜糕,一般做成烏龜狀,在烏龜頭還會綴上兩粒黑豆當烏龜眼睛。臨近春節,一般做紅團,也是會印上各種圖案,里面會包上一大團綠豆或糯米,外面還會刷上食料紅。端午做粽子。農歷七月半做金粿,是黃金一般的顏色,卻又軟又黏,可蘸糖吃,可加菜煮咸吃,還可以油炸吃。還有“馬糕”,一般做成一大塊圓盤狀(和蒸米糕的圓盤一樣大),然后吃時切成一塊塊,大小隨心了。至于麥煎,似乎是四季隨心做了。
外婆細活會做,男人做的粗活她也能干。外公雖然干活有力氣,但他好高騖遠,喜歡做“大事”。比如,改革剛開放,他就辭去了罐頭廠的工作,去承包食堂。承包食堂失敗了,又去承包果園,后來是承包農場等等。但是,農田的活他卻不肯干。于是,就出現了這樣奇的畫面,牛高馬大、人稱“天罡”的外公在家帶剛出生的我,溫柔細眉細眼的外婆帶我母親、舅舅下田干活。但外婆從無一句怨言,兩個女人(外婆和我媽)帶著我尚未成年的小舅硬是把活干得又快又好。不僅如此,外婆還在埕前搭了絲瓜藤,種了一藤的絲瓜。外公在后院用青石砌了結結實實的圍墻,圍墻靠后門,外婆就在靠近后門內圍了豬圈養豬。豬圈矮墻外種了木瓜。靠后屋門(算后院前門)靠外墻內栽了一棵龍眼樹,龍眼樹下緊貼著后屋門又壘了間小小屋,積燒完柴火剩的草灰,小小屋前放了雞籠、鴨籠養雞鴨,我記得有一陣還養了一只又肥又漂亮的白鵝。
外婆的能干不僅體現在持家上。我最佩服的是,她硬是把一個人稱“天罡”、好賭的外公給收服了,從此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在村里最早開了雜貨店,在原有的四目廳外又蓋起了三層樓的鋼筋水泥房(當時我身為實驗劇團一團團長的二叔公才蓋了兩層樓,埕還比外公家小),灌了比社里還大的平埕,并且買了全村第一臺電視(這個只能說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如此)。外公好賭,而且花錢大手大腳,賭的數額也總是比較大。有一次,外公賭輸得口袋見底。他很不甘心地跑回家找我外婆拿錢。外婆不吵也不鬧,但就是死活不肯拿。外公氣得額上青筋暴露,一對銅鈴大的眼睛都快滾出來了。當外公伸出拳頭時,外婆已經機靈地跑了。外公一時火大,從廚房操了把菜刀就去追。追到埕上的絲瓜藤下,外公又拿著菜刀威脅:“死婆娘,你拿不拿錢?”外婆一點也不害怕,躲到絲瓜藤架后說:“拿錢讓你去賭,讓一家人喝西北風?我死也不會把錢給你的。”外公氣急,就拿著刀裝腔作勢揮來舞去。因為動靜大,已經涌來了一些鄉鄰。因為外公脾氣沖,平時又勇猛,鄉鄰剛開始也不敢過去。現在見要出人命了,有些人就連忙沖過來。也不知是因為被人勸住了,還是外公原來也只是嚇唬大家的,最終外公的刀砍在了絲瓜藤上,絲瓜架都倒了下來。
最終,有驚無險,外婆安然無恙。外公從此戒了大賭。只是偶爾去湊熱鬧,玩玩四色,小賭怡情。而外婆家也從此把小日子經營得有聲有色,越過越紅火。
童年時,聽外婆說這個故事時,我是聽得驚心動魄的。畢竟,我外公在當時村里,是連大老爺們都忌憚的狠角色。但成年后,憶起當初這個故事,我也由衷地佩服我的外婆。因為如果你以為她只是膽子大,不計后果,那就錯了。雖然,在外公外婆的這場較量中,看似柔弱的外婆是豁出自己的生命與外公做了一場豪賭,但多年后我回想外婆經常評價外公的一句話:“你外公那個人,脾氣急,但心軟心善,是一匹披著狼皮的羊。”我知道,外婆是知己知彼,早已運籌帷幄,成竹在胸。
是的,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外公外婆。在別人眼里,我外公是一個“牛頭馬面”(村里俗語,意思是脾氣差、易怒的意思)的天罡,但是我外婆卻發現了他身上的閃光點。為此,當初許多人以更優的條件向我外婆求親,外婆沒有答應,可是外公去見我外婆,誠實地說:“我只有一擔谷娶你,但娶了你,我會努力賺錢,會一輩子都只有你一個。”其實,外公當時的“壞名聲”,外婆早就知道了。但或許只是那一眼,又或許芳心早已暗許,外婆就答應了外公。
在那么早的年代,我的外婆選擇的婚姻就是以愛情的名義。我的外婆,她的愛就是那么簡單,卻又那么包容,始終如一,無怨無悔,不離不棄。
在我所知的她的一生中,我從未看過她哪一天愁眉苦臉,雖然她并不是笑容滿面,但是,只要在她身邊待著,你總會感受到一種安定、平靜的愉悅。像她最愛插在頭上的桂花,花朵細細的,顏色淺淺的,但是暗香襲人,沁人心脾。
在我很小身體羸弱時,外婆家養過牛。但是,后來我身體好了,也回城去念書了,那頭牛就賣了。后來,家里耕田,是輪流用村里公用的牛。因為牛,在搶耕的季節,有些人家是吵過架的,但是外婆從沒有跟人紅過臉,包括在用這頭牛的時候。農忙時,有時明明是輪到我們家用了,但有些人跟外婆商量他們家先用,外婆總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問外婆為什么。外婆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人家既然開口了總是有難處,再說我們家日子過得下去。做人大氣些,有手有腳有頭腦,餓不死。”
一生勤勞能干的外婆,一直干活到死的那一天。她活了八十幾歲,除了天災人禍,一生無病。她直到死的那天依然頭發烏黑,面容、全身潔凈,細長的眉、眼自然地閉合。
外婆小臉,細長的眉眼,秀氣的鼻子。因為眼睛小,對比濃眉大眼、高挺鼻梁的外公,我一直不曾覺得外婆美。直到小堂妹長成一個美人兒,眉眼間胎印著外婆的風情,我才知道,原來,外婆曾經那么美,一直那么美。
外婆去了,她這一生很平凡,很平淡。但是,她死的那一天,村里的元老特地來送行,落著淚,為她一生劃了個圓滿的句號。他說:“任治是村里難得的好女人。手巧,天上飛過一只鳥都能繡得活靈活現。能干,叉草垛綁草垛種田比男人都干得好。脾氣好,從沒與誰紅過臉。為人善良,能幫別人的絕不吝嗇。”
外婆去了,無論生前我們如何相愛,但她還是離開了我們,再也伸手不可觸及。送葬那天,舅媽說那天時辰不好,不宜哭泣,恐亡魂去得不安寧。我也知道舅媽并無惡意。當時,我已二十多歲了。但是,我卻執拗地認為,如果外婆就這樣靜悄悄地走了,她會孤單和難過。因此,我一路不管不顧地大哭。
親愛的外婆,我知道你不會被我驚擾的對不對。我只想像童年那樣,期待通過這樣的一場大哭,就能留住你的身影,你依然會像過去那樣,努力實現我的愿望。
于是,這么多年來,無數次夢里,我夢到了回外婆家必經的延壽橋,但是我的淚水漲滿了橋下的延壽溪,一座短短的外婆橋,還是隔著望川的河水,隔住了生死的兩道門。
留給我的,夢里夢外,只有那座外婆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