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斌
第30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黃艷艷
莆仙戲《踏傘行》故事簡單、人物簡約、結構緊湊巧妙、舞臺簡潔清新,富有思想內涵、藝術審美價值和時代意義。觀看此劇,讓人賞心悅目,流連忘返。
作為該劇編劇,周長賦不僅注重思想性、文學性的強化提升,還著力“將舞臺性納入戲劇文學建構”,在劇作與劇種特色、表演藝術傳統積淀的結合上做足文章,做出精致、新意和深意,令人感到別開生面、喜出望外。
《踏傘行》劇照,下同
一、《踏傘行》的藝術特色
周長賦寫《踏傘行》,起初的創作靈感來自于莆仙戲兩出經典折子戲——《瑞蘭走雨》和《益春留傘》,情節則選取于莆仙戲傳統戲《雙珠記》中的一條副線——“逃難遇親”,所以改編幅度很大,有很強的創造性。周長賦希望通過一部戲能把莆仙戲傳統藝術的精華,包括表演程式、科介、曲牌、音樂唱腔、鑼鼓點這些非常寶貴的東西有機結合起來;同時,要有所提升,能打通當代審美關聯;內容上,從古代故事找到一個能和現代人情感相通、有共鳴的一個合適的母題。于是,他找到了《踏傘行》所要的題材。
《踏傘行》給我印象最深的藝術特點,至少有以下五點:
首先是它的“劇種化”追求。正是因為借鑒或直接植入了莆仙戲經典傳統戲的精彩片段,化用了眾多的傳統表演藝術語匯,使得劇目有豐富的形式、技藝和表演層次,準確細膩地傳達著人物情感和思想,莆仙戲古劇曾經有過的那些科介美、舞蹈美、曲調美、唱腔美終于被重新召回,整體浸潤著“宋元南戲遺響”獨有的大雅大俗幾分拙氣的古樸風格,重新綻放了“程式美”“古典美”,體現編導團隊“劇種化”追求。
其次是它的“當代性”探索。一方面,把傳統、古典做到極致;一方面,又不回避“現代化”“時尚化”表達。古老劇種既要傳承,又要出新,既有古典神韻,又具現代時尚之美,這一點可以說是特別難實現,但莆仙戲做到了,《踏傘行》做到了。這部戲用現代的物質手段,建構了一個極具戲曲寫意神韻、詩意化表達的演劇空間,“物質”在“詩性”的戲曲寫意空間里展現了開闊與空靈。在戲曲假定性運用上也有了突破,比如檢場人臺側篩黃豆虛擬雨聲并且直接說著戲曲內容以外的話語,產生了“間離性”戲劇效果。總體實現了“傳統”“現代”的融通,在回歸中拓展了新路,達到了相當品級的高度。
其三是它的“精致化”呈現。從行當表演程式、傳統科介動作、戲曲舞蹈身段到傳統曲牌、唱腔,無不得到可喜的歸整和舒展。無論是生旦戲,還是丑行角,莆仙戲長期的農村草臺演出、戲劇市場化帶來的生淺粗糙少美已然被藝術上的細膩講究所取代。整體表演有細膩靈動、婉約清新、優雅柔美的精致,與梨園戲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說,《踏傘行》實現了整體上的和諧、流暢和細部的盡善盡美。
其四是它的“審美化”濃情。劇作一線到底,文詞的簡約、情節的單純正好為戲曲的濃情和演繹留足了空間。劇中的愛情因為經歷風雨的洗禮而更加動人心弦。創作者將經過審美感覺凈化提純的情愛之情、情欲之情、人間真情,做濃做透。因為劇作家接通了古人和今人相通的情感脈絡,努力挖掘人心人性人情的深度探索,筆觸觸摸到人物心理情感的深處,細膩開掘人物的內心層次,委婉周到地把人之常情或世態充分體現出來,讓人可以真切感受到傳統戲曲藝術“曲盡人情”之妙。
其五是它的“曲律美”復歸。莆仙戲作為曲牌體的劇種,據說其曲牌格律已失傳100多年。在這一次填詞中,周長賦著力讓曲牌歸位,嚴格遵照莆仙戲傳統曲牌韻律的要求填詞,主動適應音樂的結構模式和規范,力求唱詞錯落有致、節奏優美,既順著人物心理活動,又突顯劇種音樂特色,讓人物情感旋律化,同時便于演員配套產生一系列表演動作,有著“一句曲,一步科”的規整。這一點,亦非“劇種化”劇作家所不能為之。
古老劇種打造新劇目,有一種理想的狀態——既“返本”,也“開新”。《踏傘行》是一次成功的探索。這部戲樹立了外來名導與本劇種團隊結合的典范。合作之初,周長賦事先感到,眼下莆仙戲,表演豐富有余,典雅、精致不足。他希望《踏傘行》做成一部既質樸又典雅,既傳統又現代,以展示莆仙戲全新又固有的風貌。導演徐春蘭自是十分理解周長賦的想法。當她接受這個戲的時候,非常尊重戲曲創作規律,尊重莆仙戲劇種的傳統和特色,尊重劇作者的構想和劇作風格,在此基礎上作了許多有益的探索。她對二度創作提出新的要求,注入了新的演劇理念,綜合整合了劇作、表演、音樂、舞美等創作人員的風格要素。此劇美輪美奐的舞臺呈現,整體舞臺氣氛、表演節奏的精準掌控,細部打磨上盡善盡美的不倦追求,巧妙而恰當地化用京劇、昆曲的表演科范來完成表情達意和人物塑造,足見她的導演功力。而莆仙戲本劇種藝術家對傳統表演語匯的開掘與創造性傳承,也貢獻了自己的藝術智慧。在排戲過程中,由本劇種資深藝術家組成一個創作小團隊負責傳承部分,外來導演在莆仙戲短板部分負責提升,以達到“移步而不換形”“返本開新”的藝術效果。
觀看這部戲是享受的過程、品味的過程,再次了解莆仙戲、了解周長賦的過程,也是開啟審美聯想、引發思索的過程。
二、周長賦的拓展式“建構”
以《踏傘行》等劇目創作為標志,周長賦“將舞臺性納入戲劇文學建構”,是他近年來的劇本創作方法和美學追求上的一個拓展和轉變,也可以看作是新時期福建戲曲創作的又一次“嬗變”。關于這一點,還得從他若干年前的創作說起。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思考的年代、出思想的時代、激情探索的時代。當年,周長賦就以一部莆仙戲歷史劇《秋風辭》享譽全國。該劇凝重、沉雄、峻急,注重歷史的反思和現實的反思,思想的深刻性和情節的豐富性,為戲曲增添文學性、實現當代性探索,做出歷史貢獻。這類劇目給人大江東去、振聾發聵的印象。這一時期,周長賦及其同時代的代表性劇作家的戲曲創作,大多將戲曲性、舞臺性特別是劇種的傳統表演藝術,稍稍讓位于思想性和文學性。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他的莆仙戲《江上行》問世,開始凸顯劇作優美詩境的追求和創作風格的多樣。從《江上行》開始,周長賦更加尊重戲曲作為“演出藝術”的規律,更加注重舞臺的體現,更加注重劇種意識和表演空間的預留或考慮,更加注重劇作與導演的配合協調和跟進。進入新世紀以來,周長賦除了為本省劇種寫戲,還為省外劇種寫戲,先后為外省創作有京劇《康熙大帝》《紫袍記》《飛虎將軍》及昆曲《景陽鐘》等,由此帶來自身觀念的進一步轉變,身體力行地強化了戲劇文學性與舞臺性的有機結合,繼而能反哺福建的劇種建設、劇目建設。
周長賦對于莆仙戲文化命脈的延續、發展一直銘記于心。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長期以來,我都在密切關注家鄉戲的發展。作為中國最古老的劇種之一,莆仙戲劇目、科介、曲牌十分豐富,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發展,現下莆仙戲亟須做好兩方面工作:一是傳承,二是提升。”此次《踏傘行》的戲劇文學特色乃至劇目定位、風格走向,也在周長賦戲曲創作思想的延長線上。
他的創作思想脈絡,與福建戲曲創作的總體指導思想又是密切相關的。作為福建戲劇創作“三駕馬車”之一,周長賦是新時期福建戲曲創作的一名元老級“健將”,他將福建戲曲深厚的歷史積淀、獨樹一幟的“閩派”創作理念,不斷具體轉化為一個個生動活潑的創作實踐。世紀之交,他從莆田調到省里工作后,具體參與福建劇目創作組織和指導工作,他自然更加熟知福建的戲曲文化資源、戲曲創作的發展軌跡,甚至對于福建戲曲的優勢和不足,心里也比一般劇作家明了得多。他的創作匯入了“閩派”的寬河,又為“閩派”增添了成色、亮色。其作品有福建戲劇大的風格特點,同時又有其鮮明的個性,有很強的“識別度”和“排他性”。他的創作又是福建戲曲理論總結的一個重要支撐與實證,為福建戲曲發展提供了當下經驗。
近些年來,福建戲曲界在“劇本創作優先,突出劇種特色”“回歸戲曲本體”“返本開新”“傳承和創新兼重”等理念上達成較普遍的共識。完成了從“重視劇本建設”到“重視劇目建設”的必要的過渡和合理的調節。劇作家們不僅賡續了前輩劇作家創作的魂魄,同時在迅捷而深刻地捕捉由時代變遷所帶來的新鮮感受的基礎上,以執著的現實感與鮮明的當代意識,始終保持著一種內在的激情和張力,在追求思想內涵的深刻凝重,深入探討和開掘人性內涵,挖掘歷史文化沉潛的內在意義的同時,注重文學性與戲劇性、舞臺性的結合,注重戲曲傳統以至劇種、程式、方言、曲調和民間性等內涵,講求戲曲本體的回歸和劇種特色的彰顯,努力將曾經忽視的“劇詩”、曾經暗淡的戲曲性以及屬于戲曲的形式與技巧重新找回,以此接續并拓展了福建戲曲的傳統和優勢。周長賦可謂“尋詩不覺入化境”,他所創作的《踏傘行》,近乎臻于至善,代表了當前福建戲曲的最高水平。從他的作品中,也可折射出福建戲曲現下的某些走向。
2019年秋天,第十六屆中國戲劇節在福州舉行。透過本屆戲劇節舞臺,大致反映出當下中國戲劇的整體面貌與概貌。福建作為東道主,有6部劇目入選,分別是莆仙戲《踏傘行》、歌仔戲《僑批》、閩劇《紅裙記》《龍臺駙馬》、越劇《林巧稚》以及音樂劇《茶道》。另有閩劇《生命》等5部優秀劇目參加展演。福建戲劇再一次受到全國戲劇界的關注和好評。理論批評家傅謹認為,相較于近年多屆戲劇節,本屆中國戲劇節劇目質量明顯高出一籌,這與東道主劇目整體水平較高有關,福建劇目涌現多部代表中國當下戲劇高度的優秀作品,可謂“一騎絕塵”,其中,莆仙戲整理改編傳統戲《踏傘行》,堪稱“驚艷之作”,成為本屆戲劇節最大的亮點之一。
我想,除了導演、表演、舞美等各部門卓爾不凡的藝術創造,以及外請藝術家和本土藝術家的精誠合作,《踏傘行》的成功還與周長賦的珍視劇種傳統、劇種特色,特別是重視“舞臺性”等創作觀念先入先導密不可分。周長賦在此戲中,不單作為劇作者的概念。正是他精妙的創作構思和策劃意識,對莆仙戲劇種特點和歷史積淀的熟悉把握,對戲曲本體審美規律清醒而深刻的認識,對文學性、戲劇性與舞臺性結合的體認和感悟,才使得劇目創作少走了彎路。
三、《踏傘行》的當下意義
《踏傘行》這個戲的出現是有時代價值和獨特貢獻的,特別對于作為傳統藝術的戲曲,于當下和今后都有不同尋常的某些意義。
藝術靠得是不斷的積累,長期的積累,戲曲藝術更是如此。歷史的、文化的、劇種的積累,一代代人沿著前人的步子不斷地薪火傳承、不斷地推陳出新,才會造就文化的寶塔,形成文化的標桿。
戲曲之美層次豐富,除了思想主題,形式美是審美欣賞的重要內容,有時“形式即內容”,甚至“形式大于內容”。《踏傘行》這類戲,既可以讓觀眾看故事情節的起承轉合,關注人物命運,意會內涵深意,獲得思想啟迪,也可以讓觀眾欣賞演員如何演繹故事、情節,觀賞戲曲獨特的形式美、技藝美、唱腔美等等。《踏傘行》演出,讓演員重新回到舞臺中心,能點燃地方戲曲戲劇人對于劇種的那份自信。
至于戲曲劇目的樣式選擇、風格追求等總體定位上,對于不同劇種、不同題材、不同導演的藝術追求,可以選擇不同的藝術手法、風格樣式,從而尋求劇目類型自我恰當的定位。在多種多樣的自我探索的過程中,只要尊重戲曲藝術規律,講究思想性和藝術性,且能夠達到相對的成熟感或完善度,創作都有可能獲得成功。而蘊含其間的觀念的開放、多元,正是當下中國戲曲創作的需要和選擇。
從國際化到全球化,是當今的大趨勢。越來越“一體化”之后,中國戲曲的文化身份問題變得更為突出。中國戲曲藝術、文化獨樹一幟而自成系統,而這個系統至今遠遠沒有被挖掘窮盡,中國戲曲乃至戲劇的未來與真正的崛起,還要從自己民族文化的內在去探尋挖掘,以喚醒其內在新的生命。只有站在傳統與當下的交匯點上,重新認識老祖宗的智慧儲蓄以及獨特的審美觀照方式,才能將其原本的智慧文明在當下發揚光大,讓戲曲藝術不斷生發出新的意義。
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戲曲藝術自身的發展,我們對戲曲傳統藝術審美、戲曲本體的認識也需要不斷前進、不斷深化。從《江上行》到《踏傘行》,愈發重視傳統的藝術形式,重視劇種化、戲曲化等層面意義上的舞臺性,力求在更高的層面上回歸戲曲的本體,打通時代審美關聯,充分說明了創作者對戲曲美學認識的深化,在新的文化語境中挖掘出屬于自己對藝術的價值思考,這是對自身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和認同,顯示出一種劇種自信。相信隨著我們劇作家對戲曲本體規律體認的深化,一定會由此激發更多的創作靈感,獲得更多的藝術力量,進入更高的境界。
如此這些,也都是《踏傘行》帶給我們今天的啟示。 (作者為福建省戲劇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