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我的兩位朋友喜歡抬杠,幾乎每天都會演一兩出“搞怪”式游戲。其實話題很隨意,有時就因為對方早餐里只有一碗粥、一粒蛋、幾根菜,就開始互相挖苦,越挖越過癮,各種微信表情都用上;但他們“斗”得相當平穩,即便是各各寸土不讓,也決不撞得烽煙頻起,火星四濺。
他們的抬杠純屬虛擬的江湖斗嘴,倘若真的死纏爛打,那就不是“簡單的快樂”了。我見過伸著腦袋一直往前沖的抬杠,簡直就是無賴的行為。王蒙有篇叫《雄辯癥》的小小說,寫一個患上“厚皮邏輯癥”的人去看醫生。
醫生:“請坐!”
此君:“為什么要坐呢?難道你要剝奪我不坐的權利嗎?”
醫生倒了一杯水給他:“請喝水吧?!?/span>
此君:“這樣談問題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攙入氰化鉀,就絕對不能喝。”
醫生:“我沒有放毒藥,你放心!”
此君:“誰說你放了毒藥?難道我誣陷你放了毒藥?難道檢察院的起訴書上說你放了毒藥?我沒說你放毒藥,而你說我放了毒藥,你這才是放了比毒藥更毒的毒藥!”
醫生毫無辦法,嘆了口氣,換個話題:“今天天氣不錯?!?/span>
此君:“純粹是胡說八道!你這里天氣不錯嗎?即使是天氣不錯,并不等于全世界的天氣不錯,比如北極就在刮寒風,漫漫長夜,冰山正在撞擊……”
這樣的抬杠還是抬杠么?
然而,在某個失眠的夜晚,我倒想起沒有人來跟我抬杠。雖然那個時候無端地多出了一些時光,那還能做什么呢?打開電腦?刷刷手機微信?結果依然是圓睜雙眼躺在黑暗中,所有故事都沒有陽光,心想若有人來個電話抬杠,該是多么快樂的事。而此時,只能默念蘇軾的句子:“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贝蜷_窗簾,看著月光緩緩爬過窗戶,已經沒有什么雅趣了。
就這樣不由得想起了蘇軾。那個家伙自幼天資聰穎,才智過人,少年成名卻也使得他不禁沾沾自喜,恃才傲物,有時甚至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據說流傳這么一個故事:某日他去鄉間郊游,看見眾多農夫在挑泥肥田,便信步走上田埂,沒想到迎面走來一位挑泥的農婦,擋住了去路。兩人各不相讓。蘇軾傲慢地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吾乃讀書之人,汝婦當讓道于我?!鞭r婦毫不示弱:“既然你自稱讀書人,那我出個上聯,你若是能對出下聯,我就讓路?!?/span>
蘇軾絲毫沒把農婦放在眼里:“胸藏斗牛,經綸滿腹,當然能對?!鞭r婦脫口吟出:“一擔重泥擋子路?!碧K軾聽后大吃一驚,仲尼是孔子,子路是孔子的學生,不禁怔在一邊,半晌答不上來。
那些干活的農夫看見蘇東坡的窘態,不禁哈哈大笑。蘇軾總算機智過人,忽有所悟,趕忙對出下聯:“兩行夫子笑顏回?!?/span>
此時蘇軾才意識到,自己做人的確是過于顯擺甚至過于狂妄,活在這個世上,對任何人都不能小覷。于是便趕忙脫下鞋襪雙腳踩到田里,給農婦讓路。
農婦的這“一擔重泥”還真不是抬杠,倒是把蘇軾那傲慢的態度給壓了下來,蘇軾被打了一次臉,終于醒悟。人生在世,不能總想著為自己讓道。有句話說:“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薄恫烁T》里也說:“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處。故君子要聰明不露,才華不逞,才有肩鴻任鉅的力量?!?/span>
我讀小學的時候,某年暑假,在鄉間遇到一位小哥,看上去像個“大學生”,就跟在他身后。問他:“讀哪個大學?”他答:“清華。”再問:“讀什么系?”再答:“理工系。”我當時的確是有所不知,便告訴我那在大學外語系就讀的堂叔,他說:“清華哪有什么理工系?他那是唬你?!蔽倚睦镉X得很不舒服。按照現在的話說,這不就是“忽悠”么?這種炫耀除了顯露出淺薄與貧瘠,還能有什么?
活在當下,我們每個人身上似乎都有“一擔重泥”。誰都清楚,如何去“做減法”,為這“一擔重泥”減壓,才是“王道”。有人說,人活得越簡單越好,然而這個簡單又是不簡單的。作家畢飛宇說過他的一個經歷,有段時間他讀海明威,夜里沒事干的時候,就拿一張紙、一支筆,把海明威的小說整篇整篇往下捋。有人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打了個比方:一片葉子,你說這片葉子是怎么長起來的?沒有人知道。但是,這片葉子后來就枯了,那你就把它拿在手里抖一抖,除了脈絡,別的都掉光了?;剡^頭來再看這片葉子,它簡單了。原來,所謂的簡單就是去掉那些無用的容易腐朽的部分。我有時就想,那些文明的“抬杠”,總比“滿瓶不動半瓶搖”的傲慢、淺薄要簡單和有趣得多。
日子是我們自己的,倘若一味活著或過給別人看,那你要有足夠的讓自己由內而外貴起來的底氣,同時要有支撐“虛榮心”的能力。英國作家毛姆說:“你要克服的是你的虛榮心,是你的炫耀欲,你要對付的是你的時刻想要沖出來想要出風頭的小聰明。”
馮小剛曾經用這樣的句子評價陳道明:“一個清高得只肯在戲里低頭的人?!本鸵驗殛惖烂鞑粡垞P、不招搖。在我看來,招搖跟抬杠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招搖是自我膨脹的表現,抬杠則是釋放內心的行為。只要心存善意,不花枝亂顫,偶爾抬抬杠也沒什么,就當是輕輕放下那“一擔重泥”。
“一擔重泥”——該怎樣給一個更加合理的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