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有點狗血的題目。其實不過是一泡普通的茶引起的,朋友帶來的這泡茶沖出茶湯,看著還挺順眼的,顏值并不差,抿了一口,又覺得有點澀。我意識到,這茶可能還沒完全“醒”。
聽過醒酒的,比如葡萄酒,倒沒聽說過什么醒茶的,所以只能純屬我的捏造。我對茶的知識只是一知半解,每一盞茶湯緩緩進入口中,我想它是以平靜的力量讓人有一種口舌之樂。當你再緩緩讓茶湯在舌尖與喉底之間騰挪旋轉時,就仿佛歷史的某種浮塵散落其間,只要輕輕一咂,隨時都會將它重新揚起,從而“醒”出我們的內心震跳——這,大概就是我的對于“醒”茶的感覺。
一片茶葉就如同我們注視到的一個詞,它是需要用心去傾聽的。法國詩人保羅·策蘭在那首《永恒》的詩里寫道:“一個詞,睡著了,當我們傾聽,/它又鉆到樹葉下面:/這個秋天將意味深長,/那只拾得它的手,更加口齒伶俐,/嘴新鮮如遺忘的罌粟,已在親吻它。”有這樣的見到茶“醒”來的姿勢,以及如此喝茶的感覺,我自認是一種福分。
“這個秋天將意味深長”——這是茶“醒”的感覺。茶是要“睡”的,待它睡足了時辰,比如十天二十天或者更長時間,它也就“睡到自然醒”了,那個時候它是活躍的,并且褪去了那些燥氣和艱澀。即便是一片孤葉,也像華茲華斯的名句“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王佐良將它譯為“我游蕩似一片孤云”,郭沫若則譯為“獨行徐徐如浮云”,看起來還是王譯更顯出塵的格調),它是意味深長的,因為它徹底醒來了,帶給你的一定是那種雋永的脆響。
策蘭把詩看作是陰性的,并不意味著韻腳和詞鋒的輕柔,他拒絕對世界的詩化,所以他不需要什么詩學。這讓我想起海子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因為在被死亡所投射的世界里,策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看見你了,姐姐,站在那光芒中。”“姐姐”——她的力量已經遠遠超過了策蘭和海子詩學的世界。這些詩是陰性的,但都是醒著的。
只有醒著的東西才是活的,茶也一樣。我突然對幾位茶友說,如果把茶比喻成女性,那么醒來的茶應該就是四十出頭的女人了,她不羞澀、不激烈、不作態,甚至不滯重。無論什么樣的女人,都需要一種“醒來”的力量,布羅茨基把這種力量稱之為“個人記事”,因為她具有一個思想著的精神,一種意味深長的譜系。這種譜系就是海德格爾評價策蘭時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人“已經遠遠走在了最前面,卻總是自己悄悄站在最后面”——這可以說是一位真正“醒來”的女人的賦格,是一首真正屬于女人的詩。
茶室里坐著兩位女性朋友,聽到我對于四十歲屬于“醒來”的隱喻,多少顯得有些淡定,她們的年齡就不用我在這里饒舌了。如果合適,可以接受的話,我照樣對于她們的“醒”懷著某種深深的致意。當然,在寫下這個題目時,我像用顫巍巍的手去端起一只茶盞,感到手的顫抖,以及心跳的加速。
我曾經寫過一則《女人如茶》的短語,大意是女人可以是茶,那么男人就一定只能是酒么?男人為什么就不可能是茶呢?男人茶的熱氣騰騰與欣賞女人的狀態看起來是一致的,尤其是都處于“醒”的狀態,實際上在這種“共鳴”的背后,呈現出來的狀態其實是相互獨立的,而不相互交纏,因為這些茶的旋律隨著時間的流淌最終都可能走向二聲部。所以說,男人茶是很容易走神的。相對而言,女人茶更顯得身姿嬌美,體態婀娜。蘇東坡不是說過么:“戲作小詩君一笑,從來佳茗似佳人。”
某個晚上,一位攻讀茶葉專業的博士來寒舍論茶,他帶來他的學生剛剛做出來的一款茶。一泡下去,覺著茶是好茶,就是有點澀重。過兩天,茶博士告訴我,他的學生說這茶要多放一些時日再喝,才能把那些澀味去掉。果然,在置放了二十來天之后,我再打開沖泡,的確是完全不一樣了。我意識到這茶終于是“醒”了。
醒來的茶的確是意味深長的。我的朋友開發的一款茶名謂“醒山”,頗具氣勢,一座茶山一旦醒來,就是一種超越性的覆蓋,如同一茶鎖喉,無以復加。有時候想,面對一泡好茶,我會將它看作是一列山水,被我吞下的,可能就是一種凝固的感覺和姿勢。我以為,茶最初如同“詩誕生的時刻乃在晦暗不明之中”(策蘭),它需要時間的蘊積,需要精神的擺渡。倘若過早或過急地向它沖入沸水,它的那些“意味深長”的弦索就可能繃斷。殺青的最后一刻,它的內里乍現的意蘊就如深海浮光,讓你感到心靈的震動而最終默然——你會看見一把瘋狂的刃尖逼攏上來,進而聽見一個聲音在空無里開花。
醒來——無論是茶是人,都是意味深長的,都是可以在你我的手掌里刻下印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