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1980年初，藍(lán)水縣包產(chǎn)到戶的政策出臺了——人民公社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chǔ)”體制走向終結(jié)。
中國農(nóng)村改革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功并引起舉世矚目。
這一刻，說來就來！林晚春和陳清火歡聲雀躍，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是在給自己種田了！田野想種甘薯還是水稻，小麥還是甘蔗，或者是甘薯和大豆搭種，他們自己可以說了算，他們是田地的主人！
除了種田外，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拉上板車賣陶瓷去，或者干點其他什么的行當(dāng)，反正只有搞點副業(yè)補(bǔ)貼生活，日子才不會窩窩囊囊的！他們有的是力氣，有的是智慧，如果說以前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的話，那么現(xiàn)在是東風(fēng)撲面，浩浩蕩蕩，他們還愁什么，怕什么？
“林晚春！你盼星星，盼月亮，算你燒高香，終于等到分田的這一天，這下得意了嗎？”從大隊部開會回來的路上，王瑞桂和林晚春不期而遇。
本來心情就不好，偏偏遇見天天盼望分田到戶的林晚春！怎么說呢？林晚春不是不好，這個社員除了不會順手牽羊，不會多嘴多舌，不會阿諛奉承，不會惡言潑語外，他比任何社員都好：每天干的活，都是生產(chǎn)隊最重的；犁出的地最直溜，耙出的地最平坦，栽種的地瓜最高產(chǎn)；別的社員借口發(fā)燒逃避陽光灸烤，他從來不缺席一次的集體勞動！在墮指裂膚的天氣中，在酷暑難當(dāng)?shù)募竟?jié)中，他都是生產(chǎn)隊獨當(dāng)一面的角色！再想想其他的社員，比如自己的妹夫林獻(xiàn)錦，他們平日雞鶩相爭，實是雞伏鵠卵角色，只是礙于親戚這個層面不說罷了，以前對他們也是沒少照顧，可一聽說要分田了，我這個生產(chǎn)隊長成了擺設(shè)，他們便來個饑附飽揚(yáng)，不過是邀名射利的俗子，同林晚春沒得比。
林晚春呀，你跟我沒有深仇大恨，沒有睚眥之怨，你這么好的社員，可我王瑞桂為啥就是喜歡不起來？難道是我的思維出現(xiàn)偏差，還是自己心中的小算盤在作怪？罷了，罷了，生產(chǎn)隊可能就我一個不喜歡分田，獨木難支！就算能支起來，又怎能抵擋時代浩蕩的洪流？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從現(xiàn)在的形勢來判斷，分田到戶是順天應(yīng)人，合乎民心，我王瑞桂還是順從天意，遵循天命。
“我說隊長，你不會是說，整個白洋大隊光我一個人喜歡分田到戶？一滴水怎么能知道洪流的方向呢？你不要揣明白裝糊涂：不論集體干活，還是自己單干，要吃飯都得流汗，艱苦奮斗，不敢告勞。天上不會掉餡餅的！”
“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多磨嘴皮。你呀，趁這個春節(jié)多燒把香，節(jié)后分到一塊好田，也了卻一樁心事！”林晚春的話幾乎令王瑞桂啞口無言，他平日的氣焰矮了大半截。
王瑞桂像麻雀一樣忒一聲飛走了，頭也不抬，只顧往前走，腳下的田埂路，一下子變得彎彎曲曲起來……
分田到戶的消息，給庚申猴年帶來前所未有的喜慶。排隊買年貨的人喜笑顏開，攥著肉票上公社食品站買肉，揣著布票上公社供銷社買布料，食品站門前摩肩接踵，供銷社里人山人海。家家戶戶圍在一塊做紅團(tuán)，捏的捏，印的印，蒸的蒸，忙得不亦樂乎。熱氣騰騰的紅團(tuán)出籠了，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水蒸氣繚繞上升，像春日清晨鄉(xiāng)村裊裊騰騰的煙霧。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室外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歡樂與火苗一起跳動。古老的守歲習(xí)俗，煥發(fā)出勃勃生機(jī)。新的政策坐實了，一個農(nóng)村全新的時代橫空出世。
分田的日子選定在正月初六晚上。
王瑞桂通知生產(chǎn)隊所有社員，都集中在生產(chǎn)隊庫房里，落實分田到戶的最核心步驟——抓鬮分田。
這也許是生產(chǎn)隊最后一次集體活動！
抓鬮，曾經(jīng)被社員廣泛應(yīng)用，在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中，離不開抓鬮的環(huán)節(jié)：分工做事，做什么工種，要抓鬮；收成分糧，誰家先領(lǐng)取，要抓鬮；收割甘蔗，誰家先砍伐，要抓鬮；飼養(yǎng)耕牛，誰家先飼養(yǎng)，要抓鬮……社員們用這種最簡單的方法，解決了最復(fù)雜的問題，也避免了爭執(zhí)和偏見。無事不抓鬮，天天在抓鬮！
而這一次抓鬮，其意義是非同凡響的——生產(chǎn)隊的土地分布寬廣，有的地勢高，糧食產(chǎn)量低；有的臨水處，容易被沖毀；有的土地肥沃；有的土壤干瘦。最關(guān)鍵的是，這田一旦分到戶，便是固定下來的。
能分到肥田，還是瘦田？社員心中誰都沒個底。那就看每個人的造化吧。
林晚春這一刻回想起1969年歲末的那次分田。那天晚上，生產(chǎn)隊社員正在上廳堂分自由地，就在大家即將伸手抓鬮的那一刻，王玉鳳生下了林杉。聽到新生嬰兒的哭聲，社員們剛要抓鬮的手縮了回去，齊刷刷地稱贊林晚春有福氣，簡直是掐著時間來生孩子。瞧瞧，兒子一出生，就分到一份自留地，看來這孩子吉人有福相，將來準(zhǔn)成大器。在急景凋年饑火燒腸的現(xiàn)實中，兒子出生了，家中一下子多添了份田地，林晚春心中大喜，適才又聽了社員一番吉言，他更是心窩暖乎乎的……
“真盼望咱家能分到‘一畝仔’”，在分自留地中吃到了甜頭，林晚春盼望在接下的分責(zé)任田中，自己也能再次受到幸運女神的光顧——自己能分到“一畝仔”，一塊灌溉條件最好，每年收成都特別好的肥田。1976年林晚春移民到白洋時，大隊將“一畝仔”劃給他所在的生產(chǎn)隊。
“福無雙至！我說你就別做夢了，不要整日盯著‘一畝仔’！”見男人念念不忘分責(zé)任田的事，王玉鳳勸他以平常心對待。
“‘一畝仔’就藏在碗里那幾粒鬮中！”林晚春密切關(guān)注著“一畝仔”的去向，前面的人都沒有摸到代表“一畝仔”的鬮，而碗中的鬮又是寥寥無幾！
“晚春呀，你怎么像臨蓐的婦女，既高興又緊張！我們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與‘一畝仔’擦肩而過，現(xiàn)在就看你的福氣了！”王瑞桂見林晚春遲遲不上來抓鬮，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心思，倒是說了一句吉祥的話。
林晚春屏聲息氣地看著碗里的鬮，喉嚨里面莫名其妙地咕嚕一聲。終于，他抓起一個鬮，一聲不吭地蹲在墻角，一點一點地展開皺巴巴的小紙團(tuán)。他的手顫抖不停，平日他可不是這樣的。這不能怪他自私，只能說他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一輩子同土地打交道，在自己的心目中，一塊土地就是一個兒子，一塊心頭肉，在這春回大地?fù)茉埔娙盏哪甏铮麑Ψ侍锏目释訌?qiáng)烈，甚至有點瘋狂！
“是‘一畝仔’！”林晚春忐忑不安地打開小紙團(tuán)，實在抑制不住興奮的情緒，大叫了一聲！
快慰人生！人生快慰！
分田到戶的第一年，“一畝仔”種上水稻。這一塊田水稻齊刷刷的，長勢好且均勻，稻稈高度足足有一米，比周圍的水稻高出了十來厘米。
“自己種的田就是好！別人在稻田種出的是水稻，你林晚春會變幻魔術(shù)，竟然在稻田種出‘高粱’來！”王瑞桂頻頻向林晚春翹起大拇指。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以前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時，在表揚(yáng)社員方面可是很吝嗇的，今兒倒是大大方方的，看不出來呀，你變得太快了！”林晚春話中有話。
“晚春，你就別挖苦我。責(zé)任田都分下來，我這個生產(chǎn)隊長過時了，你就別說這些酸溜溜的話。”王瑞桂臉上一熱，心想林晚春對他的成見還是那么深。
這一年，“一畝仔”比包產(chǎn)到戶前，多收成了一百來斤稻谷，看著還帶有泥土氣息，并伴有一股陽光味的金黃稻谷倒進(jìn)倉廩里，林晚春甭提有多激動。
“分田到戶就是好！”晚上睡覺時，林晚春美滋滋地對王玉鳳說。“你看到了嗎？以前生產(chǎn)隊的那兩只耕牛，頭低著，腰躬著，尾巴夾著，趴在地下，前拉后拽都不起來。整天拼命干活，吃又吃不飽。自從耕牛歸了農(nóng)戶，它頭抬得高高的，腰伸直著，尾巴甩來甩去，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這田是分下來了，而耕牛卻是公用的，仍然由各戶輪流飼養(yǎng)。
自從分田后，林晚春和陳清火可以正大光明地搞副業(yè)。
說是這樣，其實賣陶瓷是社員能賺到錢的唯一途徑。
賣陶瓷的人多，而陶瓷半個月才出一窯。一窯的陶瓷數(shù)量有限，僧多粥少，如何辦？
陶器廠最終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出窯那天，要買陶瓷的人來接龍排隊，童叟無欺，限量供應(yīng)，不論大人小孩，一個人丁都可以買到若干陶瓷。
為了分到陶瓷，林晚春、陳清火帶上倆小孩，去陶瓷廠排隊，有下午去的，也有后半夜去的。
后半夜，林杉正睡得迷迷糊糊，林晚春把他叫起來，一聽父親的敲門聲，就知道是要排隊去的。夜色已深，濕霧迷蒙，一陣清風(fēng)把林杉吹醒。陶瓷廠里，人頭涌動，人聲鼎沸，大家嘰嘰嘎嘎地嚷著笑著。
在陶瓷廠的附近，有一個賣餛飩的小賣店，瞧那些可愛的餛飩在滾開的水里上下翻騰，騰騰的熱氣里散發(fā)著濃濃的肉香，殊味撩人，真的好饞！客常滿，店如春，特別是出窯的那一天，店里擠滿了排隊的人。
下午去排隊時，苦楝樹下，香氣四襲，林晚春掏出兩張五角的毛票，讓林杉和陳靜吃上一碗香噴噴的餛飩。這碗餛飩就是晚飯。若是在后半夜去排隊，就吃不上餛飩了，只能硬著頭皮排隊干等。
除了賺自己父親的錢，林杉自然也在思索著其他的門路。
上面提到的從事回收雞蛋的耀邊父子，當(dāng)初他們還是靠步行走村入戶的，挑著擔(dān)子回收雞蛋。回黃轉(zhuǎn)綠，進(jìn)入20世紀(jì)80年代，他們父子“鳥槍換炮”，買了一輛自行車，騎著自行車回收雞蛋。他們天天戴著一頂草帽，又騎著自行車，在熟悉的鄉(xiāng)村中穿梭，在熟悉的泥路上行走，這不，一看見他們，孩子們便對著倆人大喊大叫：“鬼子進(jìn)村了！”別是孩子抗戰(zhàn)的影片看多了。
如此一來，林杉和朱慶華就不能跟著，也不能一路吆喝叫賣冰棍。
“沒有倒賣冰棍，連租連環(huán)畫的錢都沒有，我手心都癢癢的。”林杉大倒苦水，他想看看朱慶華是啥反應(yīng)。
“就你手心癢？我不想？”朱慶華用一種詭秘的眼神望著林杉，“想不想合伙經(jīng)營，賺點零花錢？”
“看得出，你小子胸有成竹了！說來聽聽，怎么干活？”林杉刨根問底。
朱慶華所說的“合伙經(jīng)營”，還是賣冰棍這個“老本行”，只是經(jīng)營的時間調(diào)整到晚上。
“白天炎熱買的人多，晚上能有幾個人買冰棍？”林杉不解地問朱慶華。
“你傻傻的，哪個村放映電影，我們就上哪！放電影時，學(xué)校操場上或者集體厝大埕前，一下子聚集了一兩千號人，冰棍肯定脫銷！”朱慶華信心滿滿的。
“如果我們?nèi)ミh(yuǎn)的村莊，電影早就放映好了，冰棍怎么賣？”林杉有點擔(dān)心路途遠(yuǎn)。
“我們要是騎著自行車呢？”朱慶華眨了眨眼睛。
“哪來的自行車？我們整個村莊，有錢買自行車的，數(shù)都能數(shù)過來——你不會是說，向他們借自行車？”林杉恍然大悟。
“萬事皆備，只欠東風(fēng)”，統(tǒng)一思路后，朱慶華開始借“東風(fēng)”的行動。
朱慶華確實比同齡人早熟，有著表演“天賦”和“潛質(zhì)”。那幾天里，他對耀邊父子特別好，幫他們掃地板、擦竹榻、添爐火什么的。一片虔誠之心，像一顆“糖衣炮彈”，這一招果然奏效，見時機(jī)成熟，朱慶華斗膽提出借自行車的事。
“我說什么來頭？這幾天手腳勤快的！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耀邊父子豁然開悟，洞察到朱慶華的內(nèi)心。
他們急人之難，最終答應(yīng)了朱慶華的請求，只是免不了嘮叨了一番，無非是一堆安全的警戒話語。
謝天謝地，“東風(fēng)”借到了！
耀邊父子是消息最靈通的人物，晚上哪個大隊放映電影，他們發(fā)布的消息最靠得住。這一對消息靈通人士，總能為林杉他們帶來一個個驚喜。
“晚上隔壁大隊將放映兩部電影，一部是《大渡河》，一部是《南征北戰(zhàn)》。”耀邊父子又透露一個利好消息。
林杉、朱慶華帶上冰棒箱，騎著自行車，在天色剛暗下來趕到目的地。
夜色闌珊，鄉(xiāng)親們黑壓壓地坐成一片。對于他們而言，晚上最開心的娛樂生活莫過于欣賞露天電影。放映員在空曠的場地上豎起兩根高竿，支一方白布，一陣布置后，一束白熾的光線投放到白布上，綁在柱子上的大喇叭響起放映電影的前奏曲。
早早來的都是小孩，他們像過節(jié)一樣，占領(lǐng)有利位置后，在場地上追逐著，戲耍著。
“賣冰棒啦，賣冰棒啦！”林杉用手不停地拍打著冰棒箱，朱慶華則高聲吆喝著，倆人默契配合。
冰棒的叫賣聲先聲奪人，小孩一下子被吸引過來。
“叮鈴鈴，叮鈴鈴……”見過來買的人不斷涌上，林杉趁熱打鐵，不停地按著自行車的鈴聲。
這清脆的鈴聲，引起小孩的好奇，他們紛紛跑過來，搶著買冰棒，搶著按幾下鈴聲。鈴聲不斷……
初戰(zhàn)告捷，這讓林杉和朱慶華洋洋得意，自是一番慷慨激昂的吹牛。
“賺了幾塊錢，像撿到一塊金元寶似的！改天再出去賣冰棒，我們也要抽成，收自行車的租金！”耀邊父子見這一對小孩自鳴得意，故意殺殺他們的銳氣。
白洋大隊也要放映電影了。
林杉、朱慶華照樣騎著自行車去賣冰棒，而自行車的主人耀邊父子則步行去戲臺看電影。
正當(dāng)冰棒賣得歡時，一個人高馬大的青年一把奪過林杉的自行車，推送著往外走。
林杉一看來人，心頭麻了一下，眼前的青年是村里的那位啞巴。
啞巴當(dāng)晚也在賣冰棒，他不能像林杉、朱慶華那樣大聲叫賣，盡情吆喝。明顯處于劣勢的他心理已經(jīng)失衡。冰棒賣不出去，啞巴心中不是滋味，妒意頓生，失去理智的他，開始對他們下毒手了。
林杉、朱慶華不是啞巴的對手，乖乖地跟著他走。
到了戲臺外圍，啞巴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推，冰棒箱摔落在地上。
俗話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林杉他們豁出去，倆人追上去，一人抓住啞巴的一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林杉、朱慶華使出了狠勁，無奈他們只能算是拿豆腐擋刀，招架不住！啞巴氣急敗壞，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只手抓住一個。他的手好比鐵鉗，緊緊地鉗住林杉、朱慶華的脖子。他們動彈不得。
沖動中的啞巴，如墻上畫的老虎，樣子兇巴巴的。戲臺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最終是耀邊父子解救了林杉、朱慶華，幫助他們虎口脫險。
這天晚上，倆人的生意血本無歸，還挨了一頓打。
“我一定要報這一箭之仇！”朱慶華義憤填膺地說著。
他還向林杉出了個主意：在啞巴出入的路上，具體上講就是在兩株桃樹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拉一條細(xì)細(xì)的鐵線，只等啞巴自投羅網(wǎng)，往圈套里鉆。以前捉麻雀也是這樣干的，在草垛間掛一張捕捉鳥兒的絲網(wǎng)。今日不妨如法炮制，用捉麻雀的辦法來對付啞巴。啞巴和麻雀一樣，都是害蟲！
“你這是螃蟹拉車，不走正道。我們明人不做暗事！放冷箭，算哪路英雄好漢？”朱慶華設(shè)計的那個報仇方案，被林杉一口否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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