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安
能夠安靜地閱讀就能安靜地生活。
很早以前,大約在大學時代或我的青春期,我讀小說一口氣幾個小時直到廢寢忘食,整個人渾然忘了外部世界與書本融為一體,成為書中主人公的同情者或某個情節的憤慨的人。記得我讀《紅樓夢》讀到晴雯絕命之前與寶玉的最后一次私見,我把書本砸在桌上,滿口粗話罵罵咧咧跑出房間。我被憤怒占領了整個身心,完全忽略了這只是一本小說。當年記性也好,長篇讀過一遍整個故事大意都能說得出來。小說里的人物輪廓清晰,面貌過去很久還不會忘記。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文學青年吧!
后來還讀書,還喜歡讀文學,慢慢地,在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沒有了讀《紅樓夢》的那股激情。盡管有像《百年孤獨》那樣的小說,我也不會砸書本。我的閱讀變得理性了,知道那是書本不是我的生活,是作家寫出來的,不是真的現實。成熟的閱讀會降低閱讀時的激情,一個體現就是閱讀時間越來越少了。不要說連續幾小時,就是安靜地坐下來讀一兩個小時的書都很難得。大部頭的書越讀越少,文學雜志越讀越多。從長篇小說到中篇小說,是閱讀的一次逃離;從中篇小說再到短篇小說,我已經不再是一個純粹的讀書人了。我訂了十幾年的《譯林》,刊物每期都有一部長篇。可我一般只會看前面的中短篇。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看長篇。有時看了半部,如果不是故事好懸念強吸引我看,過兩天被其他事情一沖,我就忘記了再讀下去。即使再讀下去,也沒有多少意思了。
讀長篇如此,更不用說讀那些枯燥的理論著作和學術著作。
一個多小時看一篇短篇小說,跟花一個多小時看一部電影差不多。我的興趣點不是一個世界而是一個人物或一個故事情節。于是,選刊類、文摘類的讀本,就成為充饑的快餐文化了。最近幾年,出現了一種更快餐的文學,比如很多人寫微型小說和比之更短的“閃小說”,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評價這種寫作和閱讀。一句話,時代步伐變快了,生活節奏變快了,這閱讀也變快了。我們天天急匆匆跑來跑去,可真正的生活體驗十分膚淺,沒有什么能留在腦子里。我至今印象最深的那些書,還是十幾年前或清靜閱讀時留下的。我由一個傻傻的讀者變為一個小小的作者,甚至還想成為一個作家,實際上是我越來越沒有耐心了,越來越不能安靜地閱讀和生活了,可能也離文學越來越遠了!
智能手機的出現把閱讀逼入絕境。我們的注意力淹沒在海量一般的信息流水上。我們把最溫暖的時間給了虛擬世界,QQ、微信里的好友,從未謀面卻交談甚歡。每個人都是讀者,每個人都是寫手。文學似無神圣可言。傳統書店難以為繼,圖書館門可羅雀。現在什么書網絡上都能搜集到,傳統和經典名著在巴掌大的屏幕上被手指劃來劃去變得面目全非。每個人都以工具越先進越好,反應得越快越好。只要花半個小時時間谷歌一下作家的名字,大致瀏覽一些上面的代表作名稱、獲獎簡介和花邊新聞,大致就可以和人進行文學交流。這個世界聰明的人變得越來越多了,專注的人越來越少了。
過去的作家太遙遠了,現代的作家很難被關注。
我有一個朋友,三十歲就在一流刊物發小說,曾經引起小小轟動。四十多歲了,他已經在各地發了幾十個中短篇小說,還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應該說,他已經是一個作家了。可當我們在一起喝茶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他的失落感。這種失落感既有來自生活的,也有來自于寫作的,更有來自于外部社會環境。“我在想,這輩子寫作是不是做錯了?”他側著頭臉色憔悴,目光迷茫,看著外面的天空。“這個時代誰會認真閱讀呢?”他轉過頭來盯了我一下,“沒有認真閱讀的人怎么可能有認真寫作的人?”我不想用廉價的語言安慰他,我只是對他說:“那你不寫作你會干啥呢?”
沉默了很久,秋天的高空白云飄蕩,田野廣闊一片寂寞。
我突然又想到一句話。我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能安靜地寫作就能安靜地生活呀!”
他笑了笑,算是認可了我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