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2020年12月14日,從報上愕然看到“我國著名表演藝術家、作家黃宗英先生于凌晨逝世,享年95歲”的消息,不覺瞬間屏息,眼眶一熱,淚滴衣襟。
我拜識黃宗英先生近四十年了,可算是她的一個小學生。雖往來只有一次,但之后卻有多封書信交織。她豪言直白我為“小弟”,每每殷切以待,盡心交流,令我感念在心,至今難忘。
記得1984年,我應《福建文學》刊物之命,在去深圳參加一個文學活動期間,順便去采訪在蛇口的黃宗英,并向她約稿。當時,黃宗英已屆花甲之年,在上海有一個家,一幢漂亮的洋房,但她卻不想過平靜的生活,毅然選擇了一條陌生而又頗多風險的道路,到深圳蛇口開辟了一塊作家從商搞經濟的領地,一時成了許多報刊的新聞焦點。我記得那次筆會剛結束,連飯也顧不上吃,便鉆進一輛的士直奔蛇口。不料到了那里,卻得知黃宗英已去廣州,年輕氣盛的我并不甘心,立即搭上火車去廣州。但我沒走運,好不容易在廣東作協同志陪同下找到她下榻的賓館,一打聽,她像一片云又飄去上海了。這時,廣東作協的同志笑著對我說:“找她很難,許多記者跟蹤幾天,好不容易見了一面,也不過以蛇口速度為標準談了十分鐘。”回到福州,我只好向編輯部匯報采訪無果。
豈料,事隔五年之后,即1989年4月20日,我應邀去無錫參加由中國作協召開的首次全國散文研討會,并出席在無錫金城賓館召開的第一屆全國優秀散文集頒獎會。記得那次在大廳報到時,經人介紹,我主動與我敬仰的散文大家黃裳和袁鷹握手,突聽袁鷹叫了一聲:“呵呵,宗英大姐來了!”順著他話聲望去,門口飄進了一個滿頭銀發、腳步矯健的女人。這人正是黃宗英。我站在人群后,好不容易和她握上手,立即說道:“宗英大姐,我是《福建文學》的編輯,有時間能否讓我拜訪一下你?”黃宗英眼睛忽閃一下,看了看我:“好啊,再約吧!”就這樣,我利用會前會后的一些時間,陸續對黃宗英作了采訪。
記得次日那天約好了,我來到她房間坐下,她突然問我:“阿丹(即趙丹)去過你們福州,你知道嗎?”我連忙說:“知道啊,聽說當時他去閩北拍《青山戀》。”她點點頭:“是啊,這是阿丹自己編、導、演的一部電影。影片匯集了祝希娟、高博等當時紅透大江南北的明星。而有著‘中國電影活檔案’之稱的錢千里也是其中導演之一。”看得出,她十分喜歡這部電影,說這故事就發生在你們福建,接著她竟情不自禁地說起電影內容:這部電影敘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紅軍,復員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家鄉福建,懷著滿腔的熱情,建設浩瀚的林區。不久,林區來了一批上海知識青年……。”
說到這里,她嘆了一聲:“可惜當時我走不開,阿丹也不讓我在這部電影里扮演角色,其實我很想到福建走走。”
我問她:“福建都去過哪些地方?”她笑著說:“沒去過,不過在郁達夫啦,還有作家郭風、何為先生的書里寫到福建的地方去過多次了。”
事實上,黃宗英作為優秀的表演藝術家,早為人們所熟知;作為當代出色的女散文家,也擁有許多讀者。我對她說:“你和福建還是有緣的,1984年,你的報告文學《小木屋》就是在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她一聽有點興奮:“對對,我和阿丹都很感謝福建的支持!”接下,在采訪過程中,她倒是鼓勵我可以隨意一點,想問什么就問什么,且有問必答,直截了當。諸如我好奇地問到她對趙丹最初的印象,黃宗英笑道:“我第一次見他,發現他一只襪子是這個顏色,另一只襪子是那個顏色的,我心想,這個人有點沒人管似的,好像挺……不修邊幅。當時,他一個人帶兩個孩子,我很同情他。”如此,談話變得十分輕松。交談期間,她想起《福建文學》曾向她約過稿,說一定找時間寫一篇。我也趁機有的放矢地向她請教了一些寫作和辦刊的問題,我發現,她那溫柔而有神的眼睛總是忽閃了一下,然后凝視著我,慨然作答。
散會的那天晚上舉行舞會,黃宗英也來了。彩燈下,她那一頭銀白的頭發在舞池中顯得格外炫目、漂亮。臉上少見皺紋,親切的微笑,保持著當年青春的風采。她舉止雅當,卻十分活躍,身上似有一點外交家的風度。適時,我大膽走了過去,邀她一同踏著華爾茲優美的旋律起舞時,她笑著對我說:“小朱,請你回去后,代我向《福建文學》的同志還有福建電影廠和出版社的同志問好。”接著又對我說:“你想要在散文方面有建樹,就得放開心靈、腦子寫,不要追求什么轟動效應。你知道,散文非常神圣,我在會上發言就說了,寫散文前,必須學一點古人沐浴薰香,在窗明幾凈前進行思、寫的態度……”我點點頭。跳了一陣,她突然又說道:“你說你去深圳采訪我沒見到我,真抱歉,那些日子我的確忙,現在也不輕松。如果你聽到、了解到有關我的什么,還是不要急著去寫什么的好。我不是一個不惜大談自己生活和感情的人。我只是想到,我們文壇有點寂寞,我們的書少了,娛樂的東西太多了,這些狀況使我想起20世紀40年代的經歷,不知這是什么怪圈。”后面還說些什么,我都不記得了。但我發現并沒有完全聽懂她的話,諸如“你聽到、了解到有關我的什么”?直到后來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才知道她說的是她在深圳創業經歷的一次危機和風波,以及她投拍的電視分文無收時的焦慮;然而她在信的開頭卻對我寄書給她表示:“你神速地寄書給我,真讓我感到溫暖,在這樣的時刻!”她在信末又這樣寫道:“當夜晚來臨,我會在臨睡前看你的書。”讀到這里,我才全部領悟了她當時的那顆并不安定卻又不屈不撓的堅強的心靈,而她的文字,更使我感到她對我持有的一種信任,以及一種可以感知的溫暖。
還記得那次散文筆會期間,我與全體與會人員,一起領略了素有“太湖明珠”美譽的無錫風光,并有機會和黃宗英、憶明珠等作家去太湖黿頭渚風景區游賞。當時我們坐著船,迎著拂面而來的風,向遠處望去,幾座小山畫一般在云霞中若隱若現;過了一會兒,船靠岸了,大家陸續下了船,邊走邊欣賞四周的綺麗美景。走上風雨橋,卻聽黃宗英自告奮勇向大家介紹:看,這就是蠡園,傳說中范蠡攜西施出海,施美人計,獻西施迷惑吳王夫差,幫助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滅吳后,掛冠隱退,又辭官經商,年近百歲,無疾而終。因古代對商人的蔑視,所以,關于這個不是士人知識分子出身的,卻又有如此重要影響官員的歷史記載,少得可憐。但他老人家是商人鼻祖,這一點似無爭議。說到這里,她自己也笑了,那朗朗的笑聲,穿過湖波,傳得很遠、很遠……
以至,至今我還記得她的笑聲。
宗英大姐,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