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聽月山房后面,橫亙著天馬山,三座蒼翠山峰呈筆架狀,筆架下一片森森的鳳凰林,構成了山房的背景。山已經屹立千秋萬載,林飽歷風霜且搖曳生姿,常誘我深度融入,去思考人生的原風景。
人生可不像大山,風吹雨打巋然不動,倒更像一條騰挪的河流,沖出蒼茫又歸于蒼茫。它穿越的那些途程,總夾帶著歲月的風霜雨雪,夾帶著生活的離愁別緒、歌哭悲喜,它們是人生的原風景,也是心靈的背景。
溯“河”瀏覽人生風景,那些生命的早春、生命的遇合、生命的歸途,都印證著生活的意義,昭示著上蒼的真理。
我出生于江南古城的一座老屋。穿過半個多世紀煙云,童年的老屋院至今仍存,雖然檐角掛著蛛網,花臺長滿荒草,顯得更老邁更破敗了,卻裝滿純真的記憶。檐下的長石板,是夏天納涼的佳座,小伙伴們曾在上面玩石頭、剪刀、布。花臺的角落,我曾埋下一顆龍眼核,長大后撐起了半院綠蔭;還曾在花臺背面挖了個藏寶洞,收藏的寶物是銅板、貝殼、糖果紙等。柴門旁的石碓兒平日冷清,冬至前和年底卻總是“嗵——嗵——嗵”地日夜繁忙,鄰里的阿姨阿嬸們排著隊兒舂齏,用來搓丸子做紅團,為生活增添儀式感。老屋,游蕩著濃郁的老家氣息。
在老屋進出的外婆,是我依傍了半輩子的阿嬤。我出世的第一聲啼哭,就無師自通地預見了世道的艱辛,而阿嬤就毫不遲疑地前來領受了。隨之又隨后,牽帶我和妹妹,便成了她心甘情愿的責任。阿嬤出身貧寒,半輩挑夫生涯,嘗遍生存跋涉的苦澀,也集中了天下所有外婆對外孫的愛。她采買燒煮,打掃洗刷,送我們上下學,兼做手工貼補家庭,逢年過節還牽攜著我們去看社戲,集納了市井居家的瑣碎和溫馨。我少時靦腆,直至小學畢業,都要阿嬤帶著去理發。唉唉,人生的原風景里,阿嬤拄著拐杖的蹣跚背景既動心又牽情,她走后,就安息在西山東風公墓;每天,我都會在山房院落,眺望那片魂牽夢回的所在。
老家坐在荔城一角,老屋放大的背景是小巷,是老街,是古城,還有城外的荔林水鄉、山野平疇,基于人類對生養自己家園的深深眷戀,我少時的故鄉印象像一塊綠色的調色板。城東南的木蘭溪兩岸,是明黃淺綠的南北洋平原,翠綠的荔枝林沿著小河蜿蜒,姿態優雅。城西東巖山和楊梅山下,是縱橫交錯的小巷,小巷深深,兩旁成片龍眼林和芭蕉園,藏著狐貍精和黃鼠狼的傳說。穿城而過的兼濟河留下了一面“西湖水鏡”,兩岸楊柳依依,草地青青,草叢中有青蛙“敲鼓”蟋蟀“織布”,礪青中學那橫跨小河的木天橋,是金色年華留存于生命永恒的記憶……可隨著城市的膨大拔高,古城的“西湖水鏡”“柳橋春曉”“谷城梅雪”等美景都變成遙遠的回憶,它們仍然靈動在記憶深處,是人生的原風景。
導致這片原風景變遷的是歲月,如斷線風箏一般飄走的歲月。桃李春風,江湖夜雨;笑靨如花,殘陽如血。從精神意義上說,風水輪流、滄海桑田的歲月,也是一軸人生的原風景,以說不清道不明的宿命展開又歸隱。歲月人生里,有早年與夢想的對話,有中年與生存的博弈,還有晚境與無常的對視……在生命初春邁向遲暮的行腳中,清貧年代親人友朋的相濡以沫,知青生涯荒山野村的卓絕苦斗,媒體生涯如云飄蕩的奔突浪跡,還有平淡守望以度余年的書齋感喟,諸般體驗百味雜陳,可謂刻骨銘心。
呵呵,生活之河川流不息,波紋浪花人影幢幢,前塵之殤和舊事之嘆,已沖刷成了流年的朱砂。那些走過的人生風景,飽歷的歲月風沙,見慣的命運變幻,都化為寒夜的爐火。唯有學會平淡地重溫,禪意地解讀,才是對自己的最好救贖。然而,說來容易,心平氣和地做到卻何其艱難啊!
前不久,翻閱網易云音樂,聆聽日本陶塤大師宗次郎吹奏的《故鄉的原風景》,那深長的塤音,仿佛從幽深的洞窟傳出,穿透了記憶的收藏,穿透了悠遠的時空,穿透了敏感的心靈,也穿透了深秋的感傷……村莊、田野、山林、小路,還有走遠的親人,云遮霧罩,霧罩云遮,彌漫著遙遠的往事和蒼茫的心事,彌漫著對故鄉的無限眷戀與懷想。
那正是故鄉的背景音樂,是對原鄉的耕種,對靈魂的撫摸,也是叩開心扉、悲涼叢生的人生原風景。人們常嘆,如花美眷,也敵不過似水流年。從哲學、玄學、心理學角度來說,人的童年、青春、愛情、功業,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每個人,都要經受風塵的滌蕩,也都有評價命運的維度。可不管怎樣,生命中最難以磨去的,還是生活的根脈,人生的原味。
顧城在詩歌《設計重逢》中寫道:“在靈魂安靜之后,血液還要流過許多年代。”可如果靈魂不安分呢?就只能以血液為滋養,去守望人生的原風景了。那里有招搖的炊煙,是家的方向;那里有生命的陳年底片,是心靈的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