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安
有一天，林默跟玄通法師坐岸觀海。只見海水蒼茫，天色澄藍，千帆競發。師父問：“你看到什么？”林默說：“我看到奔波勞苦，風險千重，心中受苦。”師父問：“你看這海大嗎？”林默說：“海大呀！”師父又問：“有多大呀？”林默無語，她看著師父，不知作答。這時候，師父手指足前一石槽，約有浴盆大，清澈見底，四壁鮮綠，一泓靜水。
“我看海只有這水槽大。我們不用觀海，只觀這水槽如何？”
玄通在水槽旁端坐，結手印，林默也學他坐。玄通說：“現在我們一同起念，為這盆水誦《觀音經》，看它如何。”玄通叫林默閉上眼睛，對水念經，他們念了九遍，才睜開眼睛看。只見原來一盆清水，長出了無數細微的綠藻，顏色極其漂亮，連水也漂亮了。水與綠藻形成結晶體，像一朵蓮花。
林默大為驚嘆！玄通說：“你先不驚訝，我教你一道毒咒，也念九遍，看它如何？”
玄通念一句，林默學一句。她不知那咒語，只是跟著念。當她睜眼看的時候，這回更為驚訝！她看到石槽里的水變渾了，像一盆洗腳水一樣臟。玄通說：“最后還有一法，我來，你只管看，我從雪域借來寒冷，看水如何？”
玄通把手放在水上，仿佛在播撒一把種子。過了一會兒，石槽里的水裊然冒煙，白煙水上飄忽。再過了一會兒，那水居然呈結冰狀了！
“啊——”
玄通不管徒弟的驚叫，他收回手，放嘴前呵氣，他的手也被凍僵了。他來回摩擦著雙手，直到恢復溫度。“師父教你的法門，其實是一個觀水法門，”玄通停頓了一會兒，慢慢說道，“這個世界五行化生，水為本體。水孕育生命，承載萬有，山河大地只是水中的漂浮物，云霧為水的前身，冰雪為水的后身，它們形態各異，而本質一同。你善于觀察水的變化，也就懂得道的變化，你懂得道的變化，就能改變水的性質。”
玄通看著大海，繼續說道：“在大道中，大小是無分別的。你看的大海，就是我看的石槽。對石槽里的水動念，就同對著大海動念，對著海中的船動念，對著船上的人動念。說動念亦非動念，應無所住而行之。在大道中，任何物質都有生命。你看這石頭，石頭長的綠藻，綠藻環繞下的水，它們都有靈性。水化生萬物，為萬物之母，它能感應人的意念，它能接收人的意識，你對它好它就好，你對它不好，它就不好。你讓它化冰它就成冰，你讓化氣它就為氣，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水雖變化多端，但水的本質沒有變。換一句話說，大道在水中的運轉不變，你掌握了道的運轉，就能在水上行動自如、自由行走！”
“啊！”
這一聲驚嘆讓玄通停止了說話。他仿佛覺察到說多了，咧開嘴笑了。林默也跟著師父笑了。“師父，什么時候我學會水上走，那救人容易多了！”玄通說：“你心地善良，總想救人。可師父教你，最大的愿望不是救人！”
林默說：“那是什么？”玄通嘆了一口氣，“我教你是要你修成正果。當你到那一天，你就不會急著想救人，你可能……連自己都放下了。”
林默說：“我連自己都放下？”
玄通說，“此乃修行天機，多言無益，功成自然，言語道斷，畫餅充饑，你以后慢慢明白。”林默待要再問，玄通不說了。他站了起來，朝著海灘走去。
林默跟著往前走，師徒倆在海邊漫步，從這塊石頭到那塊石頭，仿佛在尋找什么。可海邊除了巖石和海水，什么都沒有呀。他們走到一個避風處，玄通終于站住了。他看著林默問：“你聽到什么？”
林默想了想說：“我聽到你說話的聲音。”
“還有呢？”
“還有海水的聲音，海鷗的聲音……”
“還有呢……還有嗎？”
林默沉吟良久：“還有海潮的聲音。”
“好好！”玄通連聲夸贊道，“你能聽到海潮聲，就是比普通人有慧根。可我得告訴你，你最好在家里聽到它，在里面聽到它。”
“在里面聽海潮聲？”林默突然愣了一下，可她馬上就明白了，“我知道，我會聽到那種聲音。小時候，我獨睡時，這個聲音好聽呢！”
“哈哈哈！”玄通快樂地大笑起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在沙灘上奔跑起來，他邊跑邊張開雙手呼叫，“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你知道為什么嗎？”
林默沒回答師父的話，她聽見師父自己回答：“因為肉身也是水做的呀！”
這個觀水法門就是“窺井得符”的最深淵源呀！
過了些天，玄通法師說：“我教你觀水法門，學得怎么樣了？”林默想了想，笑說：“師父，我不知道怎么說。”玄通說：“你勉強說點吧，修行雖以靜默為本，然對師父可說一二，才得驗證呀！”玄通為了引導徒弟說出內心體驗，他換了一種問詢方式：“你一天打坐多久？”林默說：“日坐三次，一次三時辰。”玄通問：“日日如此？”林默說：“也不一定，昨夜我坐久了，不知有多久。”玄通問：“可看到什么？”林默說：“了見心識流動，猶如水流，陽焰曄曄不住……”玄通說：“好！既見此識，當不內不外，緩緩如如，穩看看熟，則返覆銷融，虛凝湛住，水識颯然自滅……”林默稽首答謝。
玄通法師說：“近些天，我總待在這山上，今天我想下山，你陪為師走走？”林默說好呀，她問師父走哪里，玄通說：“今日走湄洲嶼的南端，南端有陽剛之象，我再教你觀石法門！”
林默問：“何為觀石法門？”
玄通說：“水至柔，石至剛，剛柔相濟，方得守常。”
玄通帶林默往湄洲嶼的南端行走，約一時多，經十余村，方到鵝尾。鵝尾為地名，三面臨海，乃石頭王國。這里的石頭有的壁立千仞，刺破天衣，頂天立地；有的方圓兼備，軟實可愛，如鼓如臺；有的纖纖而行，如風擺柳枝，婀娜多姿；有的千奇百怪，栩栩如人獸形狀，呼之而出；有的似是而非，變幻莫測，無法言表；有的是一首凝固的樂章；有的是一幅鮮活的畫卷。大江東去，小橋流水，百鳥朝鳳，漁舟唱晚等等，真是豐富多彩，應有盡有。他們先在路邊看到一只石頭海龜，一塊狀似海龜的巨石，像從海水里剛爬上岸，頭朝東南，伸長脖子，憨態可掬。林默見了喜歡，她拉師父走近海龜觀看，用手撫摸海龜的甲背，一屁股坐了上去。師父呵呵地笑著說：“龜在物類中，以綿息冷血為養生功夫。它們棲息何處，都得安然。海中有百歲龜，亦有千歲龜。”林默拍拍身下的龜，說：“我看此龜有萬歲了，它是一只活神龜呀！”
告別神龜后，沿著神龜爬行方向，兩人進入了“金山坳”。這里野草覆地，綠樹成蔭，海風吹拂，輕輕擺動。倆人出了林，見一方平地，一座石屋，屋前凹地有一方古井。玄通在井旁走了三圈，對林默說：“此井非同尋常，他年若有瘟病，可取水飲之。”林默說：“好咧！我們莫等他年，我去借桶取水，以解眼前饑渴。”林默說著進了那戶人家，拿來一只水桶，她抓住麻繩，把桶下到井底打水。師徒倆先喝后洗，把那桶水都用了，身上也解了乏，沿著海邊繼續行走。
他們走了片刻，看到“海門”：不遠處有一石頭洞天直指南天，它的前后左右，皆為巖層疊磊起伏的石床。林默又奔又跳地往前跑去。她在海門口站住了，向著師父招手：“師父，你來呀！這里真好玩！”玄通法師邁著方步，還是不緊不慢地走著。他抬頭看著兩種不同顏色的石頭，非常奇妙地融合在一起。那石頭經過億萬年的水侵風化，就像是大自然無形的巨手，在進行著一件耐心細致的雕刻：或鯉魚身骨蛇行而下，或如刀劈斧削聳立于上，或如鷹隼天狗、龜蛙猴子，或如鯊鯨斗陣，張牙舞爪，臥于水中的就是海豚游水，坐在岸邊的是駱駝望海，平面石臺猶如棋盤茶幾，方檐洞穴恰似客廳圍爐……
玄通法師在一方石臺上坐下來，他解下胸前的搭扣，露出黑黑的身骨。他看著天真可愛的徒兒，不禁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知道為師今日帶你來是為何？”
林默被師父一提醒，就停下她的腳步。她走近師父，坐在他的對面：“你說要教我觀石法門？”
“是呀，我不是帶你來玩樂的，而是在游玩之中，學習觀石法門。”玄通法師看著遼闊的海面，遠方若隱若現的小嶼，天邊的浮云和海平線上行駛的船只，許久許久，才把目光收回。“你看這海天石陣，有什么想法？”林默搖了搖頭說：“我說不好，只知奇趣無比，天真可愛！”玄通說：“那是你姑娘家的心相，是人之常情呀！”林默說：“我看山是山，看海是海。”玄通說：“我也看山是山，看石海是海。只是我看山海，全露法王身呀！”
“何為法王身，師父？”
“我說的法王身，即非法王身。你看這些石頭，它們的形狀、神態、氣質、韻律，無比錯雜又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誰在造化它們，誰在看護它們？它們來自哪里？最終又回歸何處？”
林默沉吟一下，突然站起來說：“徒兒愚鈍，還求師父明處開導。”
玄通也站了起來，“呀啊！明處開導的不是我，而是造化。我帶你去看更好的造化！”
他們繼續往前走，前方狹窄難行。玄通和林默扶攜著走過一大片亂石陣，那是鵝尾的一處石頭迷宮。水上水下皆有洞穴，潮水奔涌而來，洞穴發出聲響。露在水上的石頭，更是蔚然壯觀，其中有一排石壁，約有百米長，排列著褐黃色的頁石：一片片褐黃色的頁石，像一本本、一疊疊很規則的書籍，井井有條地排列著，簡直如一座收藏豐富的書庫。
“你看，這里的石頭像什么？”
“像書籍呀！”林默脫口而出，她走近前來，用手撫摸著那些書脊，發出了無比的驚嘆，“這是一座海洋書庫！一座水的書庫！”
“默兒，這確實是一座書庫，藏著許許多多奇書。不管是誰，只要讀遍那些書，就會成為無所不能的人。”玄通法師指著石壁對林默說，“但是，這里的書只允許你看，不可帶走，不可外傳。它藏著大海的秘密，也藏著大海的力量呀！如果不慎傳給歹人，天下無寧日了，切切記住！”
“弟子謹遵師父教誨，當讀遍藏書，造福人間！”
從這一日起，林默按照師父教誨，每天來到鵝尾神石園觀石。她花了很多時間，來學習觀石法門。后來，鵝尾神石園被賦予了種種神奇傳說，有晏公“水闕仙班”的眾仙與海怪海妖斗法的故事，有海中的蝦兵蟹將歸順媽祖浮游上來朝拜的故事。林默把書庫里的書全部讀遍了，她成了一個博古通今的女子。她升天后，人們便把那片石林叫做“媽祖書庫”。
至今，湄洲島人說：媽祖書庫是給天下第一善良的人閱讀的，誰是天下第一善良的人，他的手一放在那些頁石上，那些石頭就會變為書頁，上面寫滿了密法，供他學習供他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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