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上一周過得有些意思,頭兩天下鄉去閩北,深入村落講了一次“鄉村智慧”,周末去福建師大主持了一場博士論文預答辯。兩件事情,一下一上,頗具意味。
鄉村其實是有哲學的。我也是從鄉村走出來的人,一直覺得鄉村并非單純的鄉村,或者是泛泛而談的什么“鄉愁”,鄉村是有它的生存記憶和焦慮的。劉亮程曾經借助描寫兩片樹葉去提撕鄉村的尷尬和艱辛:“當時在刮東風,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葉子,和李家楊樹上的一片葉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臉貼臉,背碰背,像一對戀人或兄弟,在風中歡舞著朝遠處飛走了。它們不知道我父親和李家有仇。”——這個細節是震撼人心的,我因此常常向朋友介紹這個細節描寫。
我目睹過太多的鄉村苦難,但在我的記憶里卻沒有認真去提純它們。那天下午,當我們深入幾戶貧困家庭慰問時,再一次看到了鄉村的苦難,看到了生存的困境。什么是“鄉村哲學”?我想就是鄉村記憶里的那些“影響”和“焦慮”。一部“鄉村哲學”解釋到最后,就是對于鄉村的一種態度。當“鄉村哲學”與這種態度相接近的時候,我們對于鄉村生活的認識就能比較清晰地作出哲學的解釋。那一天,我才意識到它比我所講的“鄉村智慧”要鮮活和生動得多。
在鄉村遇到一群孩子,他們在追逐著一只無處逃竄的大公雞,喚它為“無人雞”。這些孩子的諢名也都是“阿貓”“阿狗”之類,這是一批可以被鄉村生活擦亮的名字,它們被叫一聲,就會擦亮一次。鄉村永遠是淳厚純樸的,不管有多少苦難,他們的智慧和哲學都和那些“阿貓”“阿狗”的名字一樣,一次次地被擦亮。
我們現在的一些文人其實都有些矯情,都喜歡像魏晉或晚明的文人那樣,什么酒杯里寫詩,什么美人背上題字,有一股殘忍的“孩子氣”。當王菲和謝霆鋒舊情復燃時,李亞鵬就在微博里說了一句:“孩兒他娘,祝你幸福!”有人留言“這三人文藝得不行了”,其實這不過都是所謂的“范”。鄉村就不需要這樣的“范”。少時在鄉下,時??吹嚼限r民端著一只大海碗,再撐一只裝著咸菜疙瘩的小碟,蹲在墻根吸溜吸溜地喝著稀粥,那種“范”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周末的博士論文預答辯,那些“陽春白雪”的論文,什么黑格爾、海德格爾、德里達,什么“歐陸藝術哲學的分水嶺”,直整得我頭暈。比起“鄉村哲學”來,那些“高大上”的論文,離我的村莊已經是漸行漸遠。的確,在城市里待久了,我的腦際時常會不由自主地閃過一個詞:我的村莊。
我的一位發小,因為其公子的博士論文之事,終于在四十多年之后跟我相遇了。住在同一座城,他就時常過來喝茶聊天,我們總是在回憶數十年前的那些往事。但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情結,就是忘不了我們的鄉村,我們的村莊,因為那是爺爺奶奶的村莊,是生我養我的土地。陳村有一篇寫得像散文的小說《花狗子嘎利》,結尾處陳村讓兒子記住“父親的村莊”:“在你走向生命盡頭的時候,自然也會有一兩個你的村莊。人可能永遠需要村莊,人在村莊中是坦然的。”我想這就是陳村的“鄉村智慧”,只有鄉村,只有那個“我的村莊”,才是他一輩子都無法掙脫的“原罪”。
最近有一部電視劇《什剎?!罚员本┦矂x海胡同里一家三代人的生活工作與學習為主線,講述了現代社會那些瑣碎又充滿煙火氣的日常故事。其中有首插曲《聽北京》——“聽北京,一座城的情,那是誰許下的愿,誰的影?聽北京,花開的聲音,在這里的每一步,都有你……”道出了對于北京的一往情深。其實對于鄉村,無論是看還是聽,同樣是一種蜿蜒不絕的精神寄寓。那片熟悉的土地,那些遠遠近近不斷浮現的裊裊炊煙,都是我在任何明暗之間的思念。
這一則短語還沒寫完,我的發小又來了電話:“今晚在家么?我過去喝茶。”發小的到來,讓我看到了村莊。我相信有他有我,我們對于村莊的欲望就一刻也不會減少,并且將一直純粹下去。如果這種純粹沒了,我的村莊也就死去了,有位作家就寫道:“純粹沒了,愛情會凍死或曬死。”村莊就是我的“原罪”,是村莊給了我一生的“智慧”。
人的欲望是可以消解的,有些是因為意志,有些是因為歲月。柏拉圖活到八十一歲,創造了舉世聞名的“柏拉圖式戀情”,自己卻是終身未娶——這是意志;叔本華活到七十歲,卻發出了一聲長嘆:“我終于沒有性欲了”——這是歲月。其實說到底,無論意志還是歲月,這些都是他們的“原罪”。
對于村莊,我的“原罪”和我的“欲望”,一定是永遠的。因為我深藏著一種一生取之不盡的“鄉村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