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翔
若論寫梅花,對著林逋、姜夔,朱敦儒斷然是要瞠乎其后的,情態神貌描摹盡致本也非他所長。但若論喜歡梅花的話,比著他們,朱敦儒卻也是不遑多讓的。
中國文人喜歡的花草大多都是因寄所托,別有懷抱。單純的摹形盡貌的百花競芳在國畫上或偶有所為,宣之于口行之于文的那寥寥數種卻要占去兩千多年文字畫圖的半壁江山,梅蘭竹菊,輝耀萬古。
君子,在三代之時,商周之際,還是對男子的通稱:“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而到了春秋播亂、刀兵四起的時候,魯國的那位圣人就已然把詞意置換成了好男兒、佳漢子。還在自己的言行語錄中給出了一堆不是標準的標準: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君子喻于義;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君子不器等等等等。總之看完《論語》你就會覺得做個君子好難。
也不知是人心澆薄的緣故,讓原本普通的稱謂陡然上升成優秀的代詞,還是夫子刻意地拔高,讓這個詞變成了一個目標,一種準繩。然而,不管怎樣,后世的君子卻是越來越少,到得今天,已然是誰也不敢用它妄自許人或輕易自我肯定了。所以,不能說人那便說花,花中這四君子總不至于惹來非議吧。
竹取其虛心有節,經冬猶綠;蘭取其空谷俊逸,無人亦香;菊取其凌霜;梅取其傲雪。雖然各具神韻,但都是風骨鏗然,錚錚有聲。這樣的花,有時人跟它比都會覺得慚愧。又哪由得人不愛?
有宋以降,愛梅者漸多,而此前的李唐,那可是牡丹獨擅勝場的時代。唐宋分際,實是中華之一大轉折。唐之奔放恢宏轉為宋之內斂沉靜,唐之豐腴獨勝也一轉而成宋之清瘦為佳。那個胖子的黃金時代,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而梅花也開始大放異彩了。
張道洽說梅:才有梅花便絕塵,霜鋪月冷倍精神;王安石說梅: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林和靖說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陳亮說梅: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杜耒說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陸務觀說梅: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朱敦儒也說梅: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看過朱敦儒有三首《鷓鴣天》,每一首里頭都有梅花在。那一首“我本清都山水郎”最是疏放,也最得我心。而“曾為梅花醉不歸”的那首則是從輕狂中帶出老成意,亦佳。至“檢盡歷頭又冬殘”則有了幾分頹唐落拓和自嘲的情味。想來這三首詞應是填于不同的年歲,后兩首的時序間隔當不會太長。
朱敦儒的梅花結大致從其壯歲系到衰年,壯歲的瀟灑,暮年的率性,都因著這花開花落冬去春來而格外得搶眼。
其實,朱敦儒的性格是很適合喜歡梅花的,他清雅,早年便有令名,但不愿為官,后來在親友的勸諭下才應了征召。他清峻,不當官則已,一當官便能擔得起家國的責任,一改入仕前詞風的婉麗柔媚,慷慨激昂的氣勢他也放得出收得住。“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這樣的句子放給蘇辛也不見得就輸卻。在政見上力主抗金,而后忤了那主和的小朝廷,被免了職。既有梅花的高雅不群,又有梅花的風骨耿耿。這樣的人不用梅花來襯自己,我都覺得可惜了。
可惜,最可惜的是,這枝梅花的傲骨沒能撐到人生的盡頭。假如,沒有那暮年迫于兒孫生計而從了秦檜做了那勞什子的鴻臚寺卿,他應該會是不輸給和靖先生的神仙詞人。想來,還是和靖先生聰明,不結婚不生子,梅妻鶴子,誰也威脅不了他去。
其實,這個塵世本就是磨折多于安順,就算是真的無妻無子百無牽掛,也未必跳得出是非圈,勘得破生死關,經得起消磨,守得住本心。
人到中年,誰還會記得年輕時的激越和慷慨,誰還會記得青年時的熱血和直率。誰不是把自己緊緊地包裹,層層地捆扎,只怕在人群熙攘里,在人海傾軋中,失了機失了足,不慎被人墊了腳填了坑。掂量這,衡量那。磨著磨著,初心也就磨光了。有幾個真能如那梅花傲雪,始終如一?
這世道,做個好人都不易,何況是君子?溫潤如玉,一諾千金。這樣的人,我以為我是見過的,可他終是讓我失了所望。
自己去做君子?溫潤如玉是做不到了,天生的大嗓門和愛笑的性格,不像個溫和的人。一諾千金,對別人承諾的都守得,唯獨對自己的承諾,二十余年,一無所兌。那,無法君子,且做好人。
在這個口舌太多的環境下,好人有時也是難做的。唯一無奈的是改不了自己這骨鯁的性情。
想做得不好點,冷淡點,漠然點,都繞不過自己心頭的道義與熱忱。最放不下的就是自以為是的風骨。
其實,一直希望自己是一個如一的人,“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堅持還耐得住多久的歲月和多少的不解,還有多冷酷的旁觀和多熱烈的嘲諷,甚至多少不覺的傷害。
也只是希望,到垂垂老矣的時候,或對一樹梅花,可以不生朱敦儒晚景的悵惘,可以不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的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