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現在,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本畫冊上。
我對著那一張20世紀60年代的老照片端詳了許久。男同胞們胸前都別著至少一把鋼筆,他們穿著皺巴巴的中山裝和肥碩寬大的褲子,頂著蓋碗式的分頭。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征。代表著那個時代特征的,哪怕是一件小小的物品,都會折射出時代的光暈。比如鋼筆,多少年來一直是文化人的一種象征。當時,能夠擁有一把鋼筆,并且堂皇地別在胸前,是一種光榮和驕傲。豈不知,那時的獎品,往往就是一把“英雄”牌鋼筆。
1962年秋天,我上了小學。記得是爺爺帶我到離家不遠的一所鄉村小學去注冊的,老師說帶了筆沒有,爺爺從書包里掏出一把剛剛削尖的鉛筆。看到老師用鋼筆在花名冊寫上我的名字時,我心里輕輕地“咯噔”了一下。我突然想也要有把鋼筆。爺爺看出我的心思,說等我把書念好了,就給我一把鋼筆。我清楚地記得,爺爺把“給”字咬得特別重。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有些非分,但我對爺爺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我的學前啟蒙教育比較早。上小學前,我已經能夠寫出全國的省份和全省的縣名,以及全村人的姓名,并且能夠進行簡單的加減運算。其實我并不是什么早慧的孩子,這一切都是爺爺的家教。爺爺的文化并不高,他念過幾天的私塾,識了幾個字,年輕時就漂泊南洋。1953年,爺爺回國后就再沒有出去。我小時候看到爺爺珍藏著一把從南洋帶回來的鋼筆,那是一把“派克”筆。爺爺從來舍不得用,他把它裝在一個精制的木盒里。
小學三年級時,爺爺為我買了把5角7分錢的普通鋼筆。淺綠色的筆套鐫著淡淡的紋飾。這是我平生用的第一把鋼筆,我的確很喜歡它。它讓我在班上炫耀了一番,因為擁有鋼筆的同學畢竟寥寥。可是沒幾天,我就把它給弄丟了,丟失的原因一直不明。我為此挨了母親的一頓狠揍。但是我沒有哭。那時,爺爺在旁邊看我緊閉著嘴巴、呼吸急促的樣子,突然大聲叫道:哭!我依然沒有哭。爺爺走過來牽住我的手,把我帶了出去。
那回,爺爺為我買了第二把鋼筆。
到了我上高中時,爺爺才將那把“派克”給了我。那時,我才知道爺爺當年說的那一個“給”字的意味和分量。我極少使用“派克”,大概只用它寫下了我的一篇小說處女作。直至上了大學,我還是把“派克”珍藏了起來。在我的感覺里,我是這把“派克”的遭遇者,我只能在它那里尋夢,而不能過多地做出什么。我明白,這是爺爺的“派克”,是爺爺的精氣神。1983年,我大學畢業剛滿三年,爺爺就病故了。奇怪的是,就在爺爺去世前兩天,這把被我珍藏了十多年的“派克”,竟平白無故、莫名地失蹤了。它像爺爺的生命無法挽回那樣一去不復返。失去爺爺的痛苦和失去“派克”的憂傷,一并漲滿我的心頭。守靈的那一夜,爺爺在燭光搖曳之中直挺挺地靜臥在床上,儼然那把寫滿滄桑的“派克”。爺爺走了,“派克”也走失了,他們都在什么地方呢?
每當清明節回老家為爺爺掃墓時,我都在想,爺爺的靈魂掠過老家山野的時候,他是否也攜著那一把“派克”來了呢?
我由此想到命運可能有著某種暗示。爺爺斷氣的那一刻,記得父親輕輕對我說了聲:“沒了,你爺爺沒了。”這“沒了”,意味著消失,意味著無可挽回。就像兩天前“派克”丟失了一樣,你無法究詰它去了何方。后來,我突然猜想,也許,那一把“派克”真的陪伴爺爺去了,它回到了爺爺身邊。于是,我心里不禁浮起了一陣寬慰。
一年的清明節,我因為有事沒有回老家為爺爺掃墓。那天清晨,我在家里放了莫扎特的《安魂曲》。一曲未完,突然有朋友來訪,說我是在給爺爺吃“西餐”呢。其實,爺爺有靈在天,音樂不過是我和他的靈魂交流的中介,音樂代替了曾經被爺爺和我使用過的“派克”,攫住了我的所有感覺和想象,從文字走進音符,走進節奏,走進旋律。
——可以肯定,這是我對爺爺的一種精神期待。
“派克”丟失了,但并沒有失去;爺爺消失了,但并沒有失約。就像當年爺爺答應給我“派克”那樣,爺爺從未有失約的時候。“托體同山阿”,盡管爺爺留下的只是那一幅充滿滄桑感的遺像,盡管爺爺依然靜靜地長眠在綠水青山之中,他的靈魂也會在每一個細雨紛飛的時節如約來臨,帶著那種從未消失的山的恒定形象,帶著那把綴滿他的牽牽掛掛的“派克”,和我促膝長坐。
幾乎每年清明節的前一二個夜晚,我都會夢見爺爺。爺爺畢竟是守約的,他總是無聲地來,無聲地去。他就那樣和我對坐著,默默。突然有一回,他開口了,說:“派克”我帶走了,接下來的路你盡管走去。說完,爺爺就不見了。我大聲呼喊:爺爺,你走好,我一定為你放《安魂曲》!爺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問道:那是什么?我說:那叫聲音,不,應該叫休息……半天了,爺爺才說:好,我一定聽著。不過我也很懊悔,那個時候我怎么就說不出《安魂曲》是什么!
然而爺爺無怨。
無怨的爺爺和消失了的“派克”,總能讓我聽到他們那粗重的喘息。某一個深夜,一條青色的爬蟲從容地在我的稿紙上走過,它那堅韌的蠕動和掩不住的生命力,使我想起了靈魂。寂寞如注,生命的塵埃最終是要落地的,只要心源有火,就能燃燒出一種歲月來。青色的爬蟲或許就是“派克”的化身;其實,那是爺爺的“派克”。爺爺用生命得到了它,又用生命帶走了它,這一切都是那樣的從容不迫,自然天成。我終于悟出:得到的和失去的對于個人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生命的姿勢。
在我的視域里,爺爺的生命姿勢就是“派克”的姿勢。當年,沒有多少文化的爺爺能夠用這把“派克”寫封簡單的家書,他知道“文化”這個詞語應有的分量。長年漂泊海外,他未曾忘卻交代奶奶將我的父親培養上了大學。我想,他將“派克”鄭重地交給我的那一刻,不就意識到自己正在執行一重家族的使命,神圣的使命?于是,對爺爺來說,“派克”注滿了他一生的渴望和希冀;而對我來說,“派克”卻是尋夢者的一個路標。
此刻,當我的目光從眼前的這本畫冊緩緩離開時,我漸漸地心意澄明。我知道“筆”在文化人心中的意義和分量,我也知道“派克”在爺爺心里的長久的疼痛。時間也許能夠過濾掉一切,但它無法過濾掉爺爺那“派克”般莊重的姿勢。
是的,爺爺走了,“派克”也走失了。然而走不出我的目光的,還是他們的姿勢。
“派克”,還能夠支撐起我這一代人的姿勢么?
我噤聲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