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六月里的一個時雨時晴的下午，我與當地陪同的老邱，前往武夷山星村謁拜媽祖“天上宮”。來到黃花嶺上，發現一重重嫩綠凝煙的茶山，把群峰淡然的天邊也抹出一層翠微色，看一眼，便使人心亮如玉，暗香洋溢。
不過，我們不敢逗留，盡管此處的千年茶園，千年古村，有一種蒼茫的歷史氣味讓人感受到舊日時光的氤氳，但在前方，一座模樣好似宮殿的建筑已移進眼底。及至近前，正是“天上宮”的牌樓。細看，門面是磚砌，上為重檐翹脊，正中間矗立著一座保存完好的磚雕七層古塔，鎮立中軸。整座宮廟別出心裁地為船形建筑，依稀看到的是，磚雕門面雕刻著神話人物與龍鳳花鳥，層與層之間用磚雕塑花、果、斗、拱相砌而成，窗花、瑞云花樣百變。匾額兩邊，磚雕龍鳳裝飾是鳳在龍之上的構思，體現了海上神女媽祖的顯赫地位。
天上宮是武夷山最古老奉祀道教神女媽祖的宮殿，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至康熙四十八年大殿竣工，歷時十年；建宮后，每年都從湄洲祖廟接圣回宮。據記載，每年八月中秋，住宮人員組織迎圣信徒，由水路從湄洲島將媽祖接到武夷山天上宮，在她升天后的行宮接受各方信徒的朝拜。
眾所周知，媽祖原名林默，傳說她能“乘席渡海”，因此人們稱她為“神女”“龍女”。媽祖在我國東南沿海、東南亞等地信徒眾多，百姓建起眾多大小不一的“媽祖廟”“天后宮”“天妃宮”來供奉她。而建在武夷山的媽祖廟，名號卻叫“天上宮”，這又是為何呢？在清煙繚繞的宮邊茶室里，我們見到了道長林信涵。他熱情邀我們入座，品紅茶香茗，論天南地北，我不禁心中暗喜：好個灑脫的道長，這正是探詢天上宮由來的好時機啊。交談中，當問到天上宮的由來，他笑道：說來話長，但原因只有二個。其一，武夷山中的黃崗山地處閩、粵最高處，素有“東南屋脊”之稱。上游的桐木溪，時稱“通天河”，其下游的九曲溪又稱“九曲銀河”，傳說能通往天上。星村，剛好坐落于武夷山核心區內；其二，自古以來，都說武夷收盡人間美，美在星村山水間。從溪灘一曲放筏至九曲，疑是人到九天上；若逢傍晚，站在溪邊，一眼望去，那閃爍的燈火，真個燦若繁星，其村名與實景可謂名副其實。難得的是，多少年來，這個傳說是由天上的星辰化就的星村，代代葆養其靈秀山水，傳揚其天姿麗色，故媽祖在形成時期被民間傳為“通天女神”，因此建在星村的媽祖廟，被人們認為是媽祖的天上行宮，故稱“天上宮”。
原來如此。交談中得知，天上宮應為閩西客家人集資所建，他們大都來自閩西的汀州，故天上宮又叫“汀州會館”。閩江源頭之北的武夷山，天產豐阜而交通閉塞，只有溪流是最便捷的通道。于是武夷茶區的茶葉運銷，依托水路，帶動了崇溪流域的水運繁榮。從此，依水而居的茶鄉重鎮星村，溪畔埠頭，建起了供奉媽祖的宮觀，從湄洲媽祖故鄉分靈來的祈福香火，點燃了逶迤在茶鄉水路上無數船民、茶商求安的心愿。聽到這里，我記起來前看到一篇文章，與道長的敘述有異曲同工之妙，文章記述：古邑之崇安，四周高山環抱，封閉寥寂，唯一崇溪自北向南，澎湃沖決，拓開重重境界。崇安縣巖茶與紅茶如“金子”般彰顯。這“金子”，正是倍受古今中外市場貿易高抬的武夷巖茶和正山小種紅茶。這些茶葉，經水浮陸轉，匯集于建溪，統運于閩江，千艘滿載，競發口岸，再搭上洋艘，進入番國異鄉，茶葉就這樣被茶商們從茶道水路帶出去，亮閃閃的銀資又被茶商巨賈滿滿地掙回來。這一切的順風順水，平安往返，自然使人們敬奉媽祖護衛平安的心也更為深切了。
不用說，從建筑規模看，星村的天上宮是閩北最大的媽祖廟，也是自古以來莆田湄洲媽祖廟在閩北的子廟。但經過300多年滄桑，天上宮有一度幾近損毀，幸而2001年至2002年，由當地桃源道觀信眾集資維修，遂于2006年再建。聽罷介紹，來到宮內，但見其修膳基本保留明清風格，主軸線分為大殿、后殿、左右廊、戲臺、門樓。周圍砌有風火墻，大殿木制精雕細鏤，圓、透、浮、鏤空雕，多種工藝組合，梁與棚塊用真金五彩繪媽祖故事和畫棟工藝。大殿正中，采神木雕六米高媽祖圣像，二米八高千里眼、順風耳護法。我注意到，鎮宮之寶中，有一副清康熙四十八年一對石柱貼金對聯“地隔湄洲虹橋可接，門臨曲水鶴艤常留”和一只康熙三十八年時雕石香爐。由此，天上宮至今乃是閩北眾生祈求平安、讀書、利市、行車的重要場所之一，也是武夷山每年正月初一九曲竹排開排燒香護佑平安的場所。
歷史的蹤跡，古村的肌理，以及茶道的轍痕和水道的沉淀，可以肯定地見證，媽祖信仰在武夷，是茶與海上絲綢之路重要出發點的一個標記，也是當時武夷山的水運業與世界聯系溝通的一個標配。據記載，早在康熙五年（1666），隨著武夷山中的茶市形成，星村、下梅、赤石出現了集運轉銷的繁榮。位于東面的五夫古鎮，也在潭溪上游建起了媽祖廟，由下府幫連氏商人捐資興建。當時，武夷茶已開始大量銷往廣東。而進入廣東的捷徑，就是依賴水路。五口通商后，福州、潮州、廣州三大商幫來到崇安縣采辦茶葉貿易事宜，出福州港后轉運于廈門、香港、澳門及南洋各地。星村、下梅、赤石都是武夷山大溪流旁的茶市重鎮，這些茶市重鎮借助水運的優勢，形成了規模很大的茶葉貿易。《崇安縣文史資料》載：“其時（清乾隆年間）武夷茶市集崇安下梅，盛時每日行筏300艘，轉運不絕。”匯集于茶市下梅的茶葉，就是通過梅溪進入崇溪，再入閩江，直達福州海港。這條海絲之路，就這樣由占盡天時地利的星村，憑借道道天然渡口，聚攏天下乃至外國商賈，任他們在這里或精明或勤苦，盡情發揮才干，盡收富貴溫柔。想當年，那溪流涌浪，灘闊水深，大船爭先，排筏飛逐；商賈競市，小販穿梭……那是一幅何等繁鬧的圖景！不知不覺之間，馳想中的我已雙掌合一，跪拜在媽祖像前。那一刻，只有我聽見自己內心的波濤涌動：媽祖喲，盡管你的生平，還有許多珍藏潛隱而不為人所知；盡管你的心智，還有諸多玄遠俊潔而未被人抽繹；但是，你的善良，你的德性，你的勇于救助苦難的力量、氣魄和情愫，卻充滿了一種非凡的、可以參配天地的偉大和崇高！幾百年來，九曲溪不倦地為你翻卷頌歌，船帆不斷地向你漂移禮贊；多少橫簫竹笛，把你的一個個動人的故事、美麗的傳說，吹成漫天飄灑的花雨，吹成溪岸延綿的燈火……今天，人們開始關注復興萬里茶道文化，特別是與之相連的水上茶葉之路，是多么值得后人們去一一體驗，一一懷想。
向晚時分，宮外天完全放晴了，夕光干凈，溪水澄澈，舟楫欸乃。走出宮后，恍覺這里悠悠的古村落，在爬滿了青翠的藤蔓中，訴說著重重疊疊的往事。我不由想到，正所謂靈山道地蘊好茶，得天獨厚的生長環境，造就了武夷山巖茶舉世絕倫的高貴品質。難怪清代以來，這里便有茶商云集，星村更成為武夷巖茶集散地。打量星村的一切，從它出生、成長、成名，每一個節點，都顯現濃淡相宜的典雅，每一個轉身，都迸發有色有香的內含。
彈指一揮間，流光飛縱，問道今昔何年，滿目芳草，蒹葭蒼茫，一溪翠色映柔山，誰家米酒獨臨溪。薄霧裊煙，畫舫清溪，讓人目迷風景，次第轉換，仿佛走入長長的歷史通道，從古老的歷史與現代風情的交匯中，見識了新時代這一方山水的風華。
今夜，或許夢入九曲煙水路，那些被媽祖蔭庇了千年的人，或許就在那些煙色的記憶里，燃一盞花燈，迎接又一個緋紅黎明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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