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圖二 榮寶齋(上海)丁酉年冬季藝術品拍賣會〔宋〕鄭樵、〔清〕紀曉嵐款抄手端硯。 硯側為紀曉嵐款,硯底有“夾漈草堂”及“鄭樵記(篆文)”銘文
鄭樵款的南宋綠端硯
鄭樵硯銘文“徐穉山侍郎遺予修史 紹興辛巳之春 夾漈鄭樵”
清乾隆間,著名學者、《四庫全書》總纂修官紀昀(紀曉嵐),來興化府拜訪鄭樵夾漈草堂,瞻仰鄭公遺像,作《題夾漈公遺像》三絕,高度評價鄭樵的治學成就與學術淵源,表達對鄭樵的敬仰之心懷。詩云:
半搜書籍半研經,正學從公始證明。
不到程門稱子弟,家傳原自鄭康成。
題字模糊一研存,土花曾是手頭捫。
于今別處人珍惜,何必流傳付子孫。
夾漈仍留古草堂,匆匆來訪鄭公鄉。
今朝畫里瞻遺像,便似親焚一瓣香。
詩中“題字模糊一研存”句,是指他奉詔續修《通志》時,恩師、《清令典》總裁裘曰修,知其嗜硯之好,便把所珍藏的一方古端硯贈予。此硯是西江農人掘地所得。徑八寸,廣半之,厚三寸許。原有三乳,今俱缺,墨銹斑斑。左鐫“元祐”,右篆“鄭樵”名,皆模稜有椎鑿跡,底有“夾漈草堂”四字,可證為鄭樵所用的舊硯。裘遂以稻谷三斛換得。因紀昀奉詔續修《通志》,故而贈之。
硯左側有書法家邵齊然題識,曰:
曉嵐受詔續《通志》,漫士(裘曰修號)先生以夾漈舊硯贈之。闇谷居士(邵齊然號)為之銘曰:“墨銹斑斑閱人幾,觚棱刓缺字不毀,夾漈有靈式憑此,六百年后侍吾子?!睍r乾隆丁亥(三十二年,公元1767)正月。
邵齊然,字光人,號暗谷,江蘇常熟人。乾隆進士,官杭州知府,修學校,纂志書,文教一新。因與巡撫監司齟齬,惋憤而卒。閤谷尤工書,學蘇軾,時與河東運使沈君拭齊名。
紀曉嵐受贈后,于寶硯上銘曰:
“唯其書之傳,乃傳其硯。郁攸乎予心,匪物之玩?!?/span>
意思說,只因鄭樵的書傳世,才傳下來他的硯。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它并非供人玩弄的器物。說出一位史家學者內心的真實感覺。
話說清乾隆年間,莆田孝子鄭文炳孤身一人千里尋父,從滇南背負父親骨骸回鄉安葬,里人稱之“鄭孝子”。時任禮部尚書的紀昀深為感動,提請乾隆皇帝恩建孝子坊旌表。此坊建于莆田城郊圓智庵東側的驛道上。紀昀親撰聯題刻:“少尋父長負骸兩度滇南殫子職;行格天書傳世千秋道左合工評。”落款“禮部尚書河間后學紀曉嵐拜書”。
鄭文炳孫鄭遠芳,字朝紅,莆田縣涵江人,鄭樵裔孫。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舉人。諸生時以詩聞名,拜紀昀為師。其《和紀曉嵐題夾漈草堂原韻》云:
絳帳堂前舊授經,管窺螽測未分明。
都因試罷匆匆去,悔不三年學有成。
通志傳書古本存,讀書得研喜重捫。
等間余事空珍襲,我愧人前說裔孫。
日月精華井上堂,云山杳渺古蒲鄉。
先公有待求夫子,赤管濃分帶草香。
鄭遠芳在紀師總纂《四庫全書》時,獻出家藏的宋版鄭樵《通志》。遠芳登紀師書堂時,獲睹鄭樵草堂硯,感而賦《夾漈草堂研詩》云:
物以人重古有云,遙遙相待尤奇事。
龍尾鳳咮與碧玉。歲久及今將安寄。
我公茲硯何以傳,骨蒼理膩誠足異。
中間淪落飽星霜,依然稜角見初制。
椎鑿刀鋸不能傷,定知默默有司契。
國家文運方光昌,河圖洛書紛獻瑞。
矧茲一研出大儒,窮年心血膠墨漬。
九天三泉發奇光,鬼神有知寧終秘。
當時得自尚書手,天假其緣非人致。
裝以寶匣襲以錦,與結為鄰同國器。
一旦綸音中使宣,珥筆續編夾漈志。
河闖夫子舊績學,便便傾倒五經笥。
尚書屬望意獨深,以茲古硯重相遺。
六百余歲宋迄今,見知聞知若相企。
載考我公筑室年,辭詔歸山輯略始。
安知茲研非其時,夾漈草堂留幾字。
夫子遇合千古稀,得研續書良非易。
小子登堂幾席親,手澤依然此昭示。
我公家傳紹述難,撫研摩挲增感愧。
記述鄭樵夾漈草堂研的易手奇合,嘆天假其緣:紀昀續編鄭樵《通志》,又遇合夾漈古硯。自宋迄今六百余年,遙遙相待,擇主而歸。夾漈后裔既進獻《通志》助紀師續志,又于堂上獲見夾漈寶硯。如此這般,生出如此一段《通志》千古奇緣來。
然而,紀昀并非鄭樵夾漈草堂硯的最終藏主,幾十年間又幾經易手。據清梁章鉅筆記小說《歸田瑣記·宋研》,可知此方鄭樵夾漈草堂硯,早年嘗在福州出現過,后又輾轉至江蘇揚州,于道光中為梁章鉅所購得。
梁章鉅為福州府長樂人,是晚清一位著名大臣,道光間嘗任江蘇巡撫等要職,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學者和文學家,一生著述多達七十余種。值其攜家寓居揚州時,巧遇夾漈寶硯而得手,可謂知遇也。時為道光二十二年(1842),距紀昀受贈寶硯整整七十五年矣。其對夾漈草堂研的來龍去脈,有詳盡的記述,曰:
近于揚州購得吾鄉鄭漁仲先生研,底鐫“夾漈草堂”四字,左邊有紀文達師銘云:“惟其書之傳,乃傳其研。郁陶乎余心,匪物之玩?!庇疫呌猩坶湽三R然銘云:“曉嵐受詔續通志,漫士先生以夾漈舊研贈之?!遍湽染邮繛橹懺唬骸澳C斑斑閱人幾,觚棱刓缺字不毀。夾漈有靈式憑此,六百年后待吾子?!睍r乾隆丁亥(三十二年,1767)正月。按,此裘文達公所遺吾師紀文達公物,余童時似在里中見之,未知即此研否,又不知何緣轉入江南也。
梁章鉅是否就是夾漈寶硯的最后藏家?非也。時序更迭,歷史變遷,一百七十余年后,公元2018年,鄭樵草堂硯居然出現在大上海的榮寶齋丁酉年冬季藝術品拍賣會上。
據行家鑒定,此硯材為廣東端溪宋坑石,石材甚美,石質華潤,細密若綢。制作端正大方,樸雅古澤。尤其硯底有“元祐”“夾漈草堂”及“鄭樵記(篆文)”通體銘文?!皧A漈草堂”及“鄭樵記”當是鄭樵得硯后所刻其銘款。
“夾漈草堂”是紹興二十八年(1158),鄭樵榮受宋高宗召見后,銜命歸莆還山編抄《通志》,于遠隔人煙的夾漈山中新建的草堂,鄭樵在此呆了三年時間,終于完成二百卷,五百七十余萬字的通史鉅制?!霸v”系北宋哲宗趙煦年號,比鄭樵蜇居夾漈草堂修史早70余年,故當為此硯制作年代的標注。據此可以確認,此硯乃是出自夾漈之草堂,實屬不可多得的鄭樵遺物。后又幾經邵齊然、紀曉嵐、梁章鉅諸名家收藏、易手,可謂集美材良工、文人傳承為一體,復見夾漈先生之手澤,似親見先生其人其貌,實后世之珍寶。
這方夾漈草堂寶硯初估價原80余萬元,經競拍終以138萬元成交。顯示鄭樵草堂硯的文物價值,和人們對史學大師鄭樵的崇愛和懷念。
紙筆墨硯歷來為文人書房佳物,端硯尤為文人雅士所鐘愛。夾漈草堂硯作為鄭樵的故物,傾注了史家的畢生心血,凝結著大師的偉大精神。千百年來,歷經多位大師之手,北往南來,輾轉流傳,蘊含著濃厚的文脈,實屬世之珍玩,彌足珍貴,其價值絕非金錢可以衡量也。
筆者既為上海的這位鄭樵夾漈草堂硯新得主而慶幸,欽佩其見識和魄力。同時亦為文獻名邦莆田的夾漈草堂紀念館,失之交臂而深感惋惜!
鄭樵畢生以著述為業,山林三十載,著書千余卷。不知磨穿了多少臺寶硯,流傳后世者當非孤品。無獨有偶,十多年前,筆者嘗從《中國文物報》上一篇佚名文章獲知,該作者藏有祖傳的鄭樵款南宋綠端硯一方。
該硯長18.8厘米、寬118厘米,高58厘米。硯材為綠端石,色澤青綠,微帶黃色的水坑綠端。硯底部、硯池及硯的邊緣稍有殘缺,整個硯顯得端莊、典雅、古樸、蒼老。尤其可貴的是底部刻有“徐穉山侍郎遺予修史。紹興辛巳(三十一年,1161)之春。夾漈鄭樵。”的銘文??芍顺幨切旆a山侍郎所贈,鼓勵支持鄭樵修史的。
考史志,“徐穉山侍郎”即嘗任戶部侍郎的徐林。字穉山,又作稚山。宋和州歷陽(今安徽和縣)人,徙居蘇州吳縣。徽宗宣和三年(1121)進士。時其姨夫王黼柄國用事,不肯附麗。高宗紹興初上書言事,召對改官,累遷太府少卿?!菜巍除徝髦吨袇羌o聞》云:“徐林,游定夫先生字之曰稚山。紹興中,坐趙忠簡公所引,忤秦丞相意,罷宗正少卿。又以前任江西運使日,嘗案秦之妻弟王昌,秦婦大銜之。俄有將兩浙漕節者,密受風旨,誣劾公譏議均田良法,安置興化軍。秦死放還,除戶部侍郎?!笨梢娝且幻庸偾逭?,不畏權勢,反對秦檜賣國投降路線的直臣。孝宗隆興初改吏部侍郎。官至龍圖閣學士。
明黃仲昭《八閩通志·人物傳》云:“〔宋〕徐林為戶部侍郎。紹興間以遷客寓莆田,于鄭樵極敬慕,每聞樵語,必手錄之。”記載其對鄭樵的崇敬之心和情誼。從鄭樵嘗欲投筆從政、愛國愛民的事跡看,他同徐林的友情絕非偶然,乃是基于一種共同的政治信念和清正品格。史稱徐林工書,以篆名家,自號“硯山居士”,可想必是一位有嗜硯之好的收藏家,所贈鄭樵之硯必定是精品。
值得一提的是,“紹興辛巳之春”即紹興三十一年(1161),據《鄭樵年譜》,正是鄭樵銜命完成《通志》鉅制,攜書赴臨安進獻之際。時因宋高宗親赴建康(今南京)督師,鄭樵未能得見而在京都待命。鑒于鄭樵修史貢獻和才識,高宗詔授鄭樵樞密院編修官,并允許鄭樵編修《金正隆官制》之請。而徐林于紹興二十五年秦檜死后便放還,除戶部侍郎。似是鄭樵在京都待命期間,拜訪故友之時受贈此硯的。它凝結著二位朝廷直臣正士的深厚情誼。令人惋惜的是,鄭樵不幸于明年春天因病辭世,正值宋高宗下令鄭樵繳進《通志》之日。
今古硯藏主稱,此硯是哈一口氣就能磨墨寫字的寶硯。“十年浩劫”中因置于書櫥夾層的抽屜里,故未被“造反派”發現,而免于一劫,實屬萬幸。雖歷經千年滄桑,依然散發出一股濃郁的墨香。伴隨這股墨香,可以想象當年鄭樵先生奮筆疾書《通志》的情景,其意境實在是美妙至極。
杜詩云:“蒼天變化誰料得,萬事反復何所有。”文物流轉,猶如江河不息。說不定有朝一日,夾漈寶硯再現奇緣,物歸其主,重返鄭樵夾漈草堂,續寫莆田文獻名邦的動人佳話。(文/圖 阮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