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困難，謂處境艱難，亦指事情復(fù)雜、阻礙多。早在三國時代，魏國王弼注《易經(jīng)·震》時就使用了“困難”這個詞了。王弼說雷陷入泥滯，不能自震奮，即使有聲音也不驚人。我們?nèi)绻幱谶@種境地，要自己勇敢，才能安定眾人之心。如果像陷進(jìn)泥淖的雷，那就困難了。
可是從來沒有聽到地道的莆仙方言白話說“困難”這兩個字。人們只說“kào kì”，莆田沿海片還可能說“kà kì”，讀音近似“客氣”。這件事情大kào kì。又說：讀英語大kào kì。這kào kì二音對應(yīng)的是哪兩個漢字呢？一直試圖找到這兩個字。
豦jù，《說文解字》說像豕虍（虎）之爭斗不解，音如蘮（jì，音如計）。司馬相如說：“豦，封豕（fēng shǐ，大豬）之屬。”勮jù，“劇”的古字，用力多。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勮，用力尤甚者……字訛從刀作‘劇’。”《漢字源流字典》說“勮”字為會意兼形聲字。“豦”字上為虎，下為野豬，由虎與野豬爭斗，會用力意。本義為過分用力，做事緊張。后來力旁訛為刀旁，字變作劇，今簡化作劇。說到這里，才說到勮（劇、劇）的本義：過分用力。
《史記·田叔列傳》說：城中人們都出來打獵，任安“部署老小當(dāng)壯勮（劇）易處，眾人皆喜”。任安根據(jù)人們的老、幼、壯安排狩獵任務(wù)，眾人都很滿意。清·王念孫《讀書雜志》釋“勮易處”：“勮，難也。今俗作劇。”《后漢書·列女傳·曹世叔妻》：“執(zhí)務(wù)（操持）私事，不辭劇易。”唐·李賢注：“劇，猶難也。”三國魏·曹植《梁甫行》：“劇哉邊海民，寄身于草野。”《漢語大詞典》劇（勮、劇），艱難。原來“勮（劇、劇）”字有“難”的意思，而且與“易”字連用！劇易，輕重也；難易也！
《漢書·陳湯傳》載，廷尉趙增壽評議說，“不道無正法，以所犯劇易（輕重）為罪”。兩漢時律法，殺無辜一家三人為不道罪，是十大罪之一。對不道罪沒有固定的量刑規(guī)定，天子以罪人所犯劇易（即輕重）量刑。《后漢書·章帝紀(jì)》：“駕（天子）言出游，欲親知其劇易（難易）。”《三國志》載孫權(quán)與陸遜論周瑜、魯肅及呂蒙時說，呂蒙小時候“不辭劇易，果敢有膽而已”。《晉書·列傳》：“職有大小，事有劇易。”明·李東陽《伍公神道碑銘》：“事無劇易，務(wù)力為之。”
從先秦時代開始人們就使用“難易”這個詞。《禮記·學(xué)記》：“君子知至學(xué)之難易（注：此處偏指難也）。”從兩漢開始，人們也使用“勮（劇、劇）易”。“劇易”就是難易，艱難與容易。兩漢、魏晉尤其多用“勮易”這個詞。又，《漢語大詞典》劇事：艱巨、繁雜的事務(wù)。《后漢書·杜詩傳》：“及臣齒壯（壯年），力能經(jīng)營劇（劇）事。”
《康熙字典》苦：“康土切。”“又去聲。《正韻》苦故切，音庫。困也。”可見，“苦”字通常讀上聲，又可以讀去聲，而且是作“困也”時讀去聲如“庫”。《孟子·梁惠王上》：“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縱然是豐收年，還是要經(jīng)受困苦，兇年就更不能免于死亡了。《史記·大宛列傳》：“度（估計）漢兵遠(yuǎn)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困）漢使。”宋·曾鞏《謝雨文》：“前歲苦（困于）饑，去歲苦（困于）盜。”
莆仙人說“困難”，曰“kào kì”。既然“苦”等于“困也”，“劇”等于“（猶）難也”，那么古漢語里有沒有“苦勮（劇、劇）”這個詞來表示“困難”二字的意思？我這么猜想，“kào kì”或許是“苦勮（劇、劇）”二字，于是動手查閱和搜索。
果然有！《漢語大詞典》：“苦劇（苦劇）猶言艱難復(fù)雜。”《宋書·謝莊傳》載：南朝宋大臣、文學(xué)家謝莊得罪了殘暴的少年皇帝宋廢帝劉子業(yè)，廢帝即將誅殺謝莊。大臣孫奉伯對皇帝說：死亡對所有的人都一樣。殺了謝莊，讓他一下子死去，其苦不足為困。謝莊從少年到成年一直富貴，不如關(guān)押到左尚方（關(guān)押犯人的地方）里去勞改，“使知（讓他體驗(yàn)）天下苦劇，然后殺之未晚”。廢帝說：“卿言有理。”孫奉伯以此緩兵之計，暫時救了謝莊的命。不久廢帝被他的心腹殺死。宋明帝繼位后大赦天下，謝莊獲釋。莆郡鄭樵《通志》亦載此事。
《三國志·蜀志》：“欲明此術(shù)甚難，須當(dāng)身視（親眼看見），識其形色，不可信人也。晨夜苦劇，然后知之。”
《佛五百弟子自說本起經(jīng)》：“意慮常念言，窮賤甚苦劇。”梁·慧皎《高僧傳》：“不須復(fù)親有司苦劇之職（不須再親自履行官吏艱辛困難的職務(wù)）。”《宋書·列傳》載謝莊與大司馬江夏王義恭箋自陳：“圣慈罔已，然當(dāng)之信自苦劇。”皇帝慈愛不盡，可是我要承受得起皇恩卻是非常艱難的。東晉《佛說護(hù)凈經(jīng)》：“受斯苦劇，累世如此。”能夠搜到含有“苦劇”的古文句子，多集中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時代。
劇，意為難，那么困難能否寫作“困劇”？東漢·王充《論衡》：“病者困劇身體痛，則謂鬼持箠杖毆擊之。”東漢·趙岐《孟子注疏》：“混夷，夷狄國也。見文王之使者將（率領(lǐng)）士眾過己國，則惶怖驚走，奔突入柞棫之中而逃，甚困劇也。”《新唐書·韓愈傳》：“況以三小州殘弊困劇之余而當(dāng)（抵擋）天下全力，其敗可立而待也。”殘與弊，困與劇，都是近義并列。所以，“困劇”就是“困難”。困劇，《漢語大詞典》釋義為“極端困苦”。段玉裁說：“凡言困勉、困苦皆極盡之義。”馬敘倫亦曰：“經(jīng)記困字皆為危苦窮極之義。”
根據(jù)《康熙字典》，苦作“困也”讀音如“庫”，勮（劇、劇），讀音同“急”或“極”，亦音如蘮（音計）。查閱到王力、董同龢、李方桂等當(dāng)代著名古音韻學(xué)家皆擬苦、庫的上古音近似ka，中古讀音則擬似ko。“苦勮”讀音如“庫急（或極、計）”。古音g與k相通，如：其與欺；雞（鷄）與谿古通假；戟、級、吸與激讀音都同“急（jí）”，但是莆仙方言都讀似ki6。所以“苦劇”的“劇（劇）”在莆仙方言里被讀為kì，形成雙聲聯(lián)綿詞。莆仙方言之“kào kì”與“苦劇（劇）”詞義完全相符，讀音極為相近，莆田沿海之“kà kì”則更接近“苦劇”的專家上古擬音。我們還經(jīng)常聽到人們半普通話、半莆仙方言地把“kào kì”說成“kòu qì”，有點(diǎn)諧謔可笑卻不無道理。
晉代“永嘉之亂”時八姓入閩，士族及其后代也先后遷入莆仙，因此莆仙方言里遺留著很多兩漢魏晉的語詞。所以“苦劇（劇）”極有可能是莆仙之讀似“kào kì”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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