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涂元渠,筆名楓野,公元1921年2月8日出生于莆田莒溪。我的祖父涂步青,是一位地道的農民,只讀過三年私塾,靠自己不懈的努力和天賦,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還會吟詩作詞。老家祖屋粗糙開裂的土墻上會掛一兩幅字畫,案幾上常擺一兩本脫頁的古書,他的右食指經常習慣性地在左手掌或大腿上使勁勾畫,口里還念念有詞,他出眾的毛筆字和古詩詞的功夫竟是這樣練出來的。父親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既繼承了農民的勤勞與堅韌,又熏陶出了對書的熱愛和對文學藝術的興趣。
父親一生追求理想。1946年7月廈門大學畢業,接受母校推薦,到光復不久的臺灣任教。1949年,他接到莆田地下黨的召喚密信,沖破層層封鎖回閩,參加閩中游擊隊。是年9月,奉人民政府之命,出任莆田礪青中學校長。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從事行政工作不是他的理想,一年后,他請調到泉州一中任語文教師。他對自己的正業——語文教學,做得有聲有色,常年教高三畢業班,任語文教研組組長,并擔任泉州市語文學會會長,業余時間則不斷地進行自己鐘愛的文學創作。由于他常有作品見之于省內外期刊雜志,加之教學出眾,中山大學、廈門大學、華僑大學等高校都要調他去任教,終因中學不肯放人無法成行,直至1981年,花甲之年的父親才調往福建教育學院,任語文組(后改稱中文系)組長(后改稱主任),不料幾個月后便被病魔奪去生命。
父親有濃厚的傳統文人的審美理念和生活情趣,具備多方面的藝術才能,文學、繪畫、書法、篆刻、戲曲、音樂,無不涉獵。教學之余,抓緊每一分鐘在他的藝術天地里耕耘。作詩填詞、寫小說、編劇本、研究古典文學;刻木刻,畫國畫、水彩畫、鉛筆畫;篆書、隸書、行書、治印;拉二胡、吹口琴、打籃球。但讀詩和詩詞創作是貫穿他一生的喜愛,年輕時寫新詩,年長后寫古詩詞,晚年則熱衷于詩詞研究,除了撰寫多篇頗有見地的關于詩詞的學術論文外,《高適岑參詩選注》是他嘔心瀝血的最后作品。
父親極富才情,稱得上是位才子。中學時代即嘗試文學創作,在廈門大學求學和到臺灣謀生時,便以楓野為筆名陸續發表文章。早期以新詩創作為主,偶爾也寫舊體詩。那時他朝氣蓬勃,以滿腔熱情呼喚光明,呼喚春天,歌頌勞動,歌頌火,歌頌太陽。《墾殖的歌》是父親二十幾歲時所寫的一首長達180行的長詩,他以抒情之筆稱頌勞動者的辛勤墾殖以及豐收的喜悅。其實,父親何嘗不是詩中所寫的千萬墾殖者中的一個,在文學藝術的園地里,他墾殖了一輩子。他寫詩,寫文學評論、小說,也熱衷于編寫劇本。他創作戲曲劇本《青梅怨》《文天祥》《趙秋芳》等。
20世紀70年代初,一家人被趕出學校教師宿舍,無奈之下,用僅有的一點存款和借來的錢買地蓋房子。因為缺錢,以竹代木做梁和椽,建成了聞名泉州城的“竹屋”。父親在他的七律《自嘲》中用“三椽傍郭僻無嘩,竹舍疏籬隨處家”表達了他對這個泥土墻竹子頂的“竹屋”的喜愛。在這個竹棚里,父親寫了《竹窗聯話》《竹屋日記》等,編寫了《竹屋詩詞》,并在竹屋設席接待虞愚、文山莊為璣二老,請老師在園中植紅梅,與老師互和詩詞,留影紀念。被父親稱之為“竹屋東軒”的是一間僅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屋里,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書架和一張硬板床,墻上掛著一幅虞愚書寫的魯迅詩聯:“室外獨留滋卉地,年來幸得養花天。”父親非常喜歡這簡單安靜而屬于他的小工作室兼臥室,他將自己關在里頭沒日沒夜地寫啊刻啊,累了,看看窗外他種的花草和僅兩巴掌高的十來棵小杉樹,他盼望小杉樹長大成材,替換下竹梁和竹椽。
后來,父親那閑不住的雙手又開始發癢,正如他當時在《自嘲》一詩中說的“哦吟已罷撚須苦,潑墨聊添畫紙鴉”。他養起鴨子說要畫鴨子,買來蛇皮自制二胡、二胡盒,栽培花木,刻圖章。圖章多刻毛澤東詩詞、魯迅詩句以及當時流行的口號。為了省錢,他到工藝美術廠買石雕的下腳料,全家人一起鋸啊磨啊,家里成了印石加工廠。圓的、方的、橢圓的、長條的,各種形狀的印石擺滿案頭、抽屜和床下。父親根據石頭的形狀設計圖章的文字和字體,忙得不亦樂乎。
改革開放初期,父親的詩詞創作熱情重新燃燒,抒發個人情懷和寄情山水的詩篇進入吟詠范圍。1979年父親到上海參加《漢語大詞典》詞目釋文討論會,游歷了無錫、蘇州、上海、杭州等地,一口氣寫下《江南紀游》二十多首,風格明朗流暢,流露出他輕松愉快的心情。此外,父親還多次往返故鄉莆田,會晤青年時代的同學、朋友,談笑歡洽,酒后都有詩紀之,這是以前所沒有的,是父親經過幾十年磨難之后,重新找到感情依歸和人間溫暖吧。為了挽回幾十年的時間損失,父親更加勤奮,集中精力于古典文學的研究,在完成了《高適岑參詩選注》之后,還計劃撰寫《岑參傳》和《高適傳》,可惜未能實現。
父親沉吟病榻,說話力氣已很微弱時,還惦記著他的文章。有天,侍候床側的叔叔將才收到的發表《“山栽萬仞蔥”的“蔥”》一文的語文雜志拿給他看,父親瞥了一眼,只說“妄刪”二字就再也無力說什么了。過了十幾分鐘,他對弟弟說:“我病好了,還要不要寫文章?”叔叔知道,“寫”或“不寫”的這一天不會有了,強忍悲痛說:“不寫了,什么文章也不寫了,病好了,我們回鄉下老家去……?!备赣H的生命還在艱難地延續,可就在這一天,他和伴隨自己一生的詩詞、古典文學永遠地割斷了聯系。
父親過早地離開了我們,假若他能多活十年、二十年,肯定會寫出更多的文章,取得更大的成就。作為子女,我們當然為父親文學藝術上的成就感到高興,但讓我們欣慰的不是他在文藝創作上取得多少成績,而是他所愛好的文藝陪伴他一生,幫助他度過人生最艱難的歲月。
父親生前視學術甚于生命,將學術成果轉化為著作出版是父親生前一個強烈的愿望。因此,《楓野集》的編輯出版,是我們子女為實現父親生前這一愿望所做的努力。由于父親走得匆忙,身后留下來的著述,零零散散,搜集起來十分困難。首先是叔叔涂元濟將手頭保存的文章資料及其著述詳細目錄交給我們,其后,我們在二三年時間里,為搜集有關資料,跑了上海圖書館、廈門大學圖書館、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南京金陵國際語言進修學院等有關單位和個人,得到了李國章、蘇水延、謝穎、林東海、涂元唏、柯文溥、鄭啟伍等先生的大力幫助。這些資料包括論文原稿、已發表稿子復印件、學術短文、詩詞、日記、書信、書法、篆刻、照片等等。從資料搜集、打印成文到編選成書,耗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在此過程中,我們重溫了父親的文字生涯,認識了父親生前全身心投入的文學活動所取得的成就,接受了文學修養和道德情操的洗禮。從父親1978年至1981年短短兩三年有限的日記和書信里,我們讀到了他對教育事業、文藝事業的無限熱愛以及為其所付出的辛勤勞動,對工作的極端負責任以及對老師的尊敬,對朋友的真誠和對他人的慷慨幫助,對父母的孝和對子女的愛,這些都使我們感動,也激起我們對父親無比的愛戴、欽佩和尊敬?!稐饕凹返某霭鎯A注了我們對父親的滿腔熱忱和無盡懷念,希望借此將家族的善良品德和文化傳統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涂帆,楓野之女,華僑大學巖土工程教授)(涂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