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好友邨民先生賜贈的一套十二卷《興安風雅匯編》復印本。
初捧在手,粗翻數(shù)頁,首先就被毛筆手抄直排字體吸引。端詳片刻,便見儒雅古人,站立在冊頁之上,溫厚俊逸,玉樹臨風。
余生也晚,識見逼仄,竟為如許陌生字詞而倍感窘迫惶恐。
好在古人有“好讀書不求甚解”的話流傳下來,堪作自己稀里糊涂讀書的寬慰之言,抑或竊比于子路“唯恐有聞”的懶散疏朗。
昏昏讀書,一目十“卷”,忽然之間眼珠子竟被第六卷的“竹枝詞”粘住了。
第六卷開卷是這樣的:
興安風雅匯編
莆陽風俗政治物產竹枝詞
邑人蓼江李光榮梅友輯
梅陽江杏邨甫鑒定
受業(yè)蔣迋玉參校
這個開卷,能給我留下記憶的,或者說我仿佛知道的,只有兩個詞,一個是“竹枝詞”,還有一個是“梅陽江杏邨”。
從這個“江杏邨”還能從事“鑒定”活動,我比較有把握地推測,這個“匯編”當成書于清朝末與民國初年之間,則距今可含糊而言“百年”矣。
這個開卷之后的誘惑,卻讓我有點無法抗拒,欲罷不能。
我所指的誘惑是這輯竹枝詞的大目錄。
其大目錄是:
風俗。政治。弊政。莆亂。陋俗。時序。歲時。物產。海物。
僅以“大目錄”看,我只好替古人辯護:他們當年的“概念”劃分不是很嚴格;或者說那時他們沒有選修邏輯學課程;或者說那個時代也就那個樣子。
當然,我一貫愛看孔雀開屏,而對孔雀的屁股采取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換個書卷氣的語句,則可表達為“瑕不掩瑜吾取其瑜也”。
在每個“大目錄”之下,都羅列著多寡不等的若干“小條目”。
從這個“大”“小”關系看,倒也符合古人著文法度。
比如“歲時”目下,多達五十多條;“弊政”“莆亂”“海物”諸目之下,均不足十條;且其中之“海物”一目僅有子魚、蠣房、桃花蜆、狀元蛤、紫菜凡五條。
由此而讓我尤加佩服古人的誠實精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灑脫自如,不以文害意。
寫到這處,壞脾氣又上來了。
我向來討厭那種刻意于字、句、篇整齊的“十錦癖”,討厭無病呻吟或者如“黃片”假裝快感的渲染,特別厭惡本來“三句半”意思已盡,卻硬框要“喊四句”的作派。
話說回來,我這種壞脾氣,經(jīng)自我檢測,確診為自由散漫陽性帶毒。我會自覺隔離,以免感染他人。
汗漫亂講,已經(jīng)跑偏了。
牛索扯緊,犁尾捍正。
繼續(xù)講“百年世態(tài)竹枝詞”的正話。
本卷收錄的竹枝詞,其作者多為風雅文士,而作品則為市井俚俗小調。這樣的雅俗共賞,一方面,文如其人,透露了作者的境界、學養(yǎng)和趣味;另一方面,歌詩合為事而作,客觀上反映了當時世態(tài)百相,為后人保留了珍貴的史料。從存史的角度看,其認識價值不必屈居于官修史志之后。
以下興采數(shù)人詞作數(shù)首,權充佐證。
一、李光榮輯“風俗”竹枝詞
嫁娶(其一)
于歸之子喜新婚,
何事登輿淚淋淋?
不礙百年琴瑟好,
哀聲先學未亡人。
大約全國各地的女兒出嫁,都不免要哭上幾聲。我曾經(jīng)在廣西瑤寨觀賞“哭嫁”的旅游表演節(jié)目,那種“生離”之哭,難分是悲是喜,但可以肯定的是,現(xiàn)場的氣氛極具感染力。
這首竹枝詞中,還有二處在現(xiàn)今民俗中仍有痕跡可尋。
一是“淚淋淋”。莆田話中有一句“四目嫁女笑翕翕,二目嫁女號啼啼”。這話的解釋是,雙親健在,女兒出嫁是開心的;單親嫁女,女兒不免憂從中來,淚濕襟袖。但是,不管是“四目”還是“二目”,此時此刻“淚淋淋”,乃人之常情,故“不礙”喜事。
二是“未亡人”。古代女性地位卑微,受“三從四德”束縛,夫亡守寡之婦自稱“未亡人”,其中苦味,不堪咀嚼。
這個“未亡人”用在這里,倒也有點輕度俏皮:干嘛非得老公先死呢?
嫁娶(其二)
路畔誰家嫁女啼?
新婚宜喜不宜悲。
從今知悉夫妻味,
向后歸寧不肯歸。
這首前二句的“啼”“悲”與上一首可以聯(lián)系理解。妙是妙在后二句,讀著仿佛有些幽默詼諧的味道。不過,若不糾纏于是否“道學”,多少會窺見作者的那一絲若隱若顯的“猥瑣”?“夫妻味”,那是什么味道?奴家一時不便回外家省望爹姐,實然不是留戀“夫妻味”。您莫瞎猜,想多了,想歪了。
當然,我要討論的主要還是民俗。
“歸寧”,在莆田話里叫“轉馬”;有些角落也可能音訛為“轉碗”。現(xiàn)在民間婚俗中仍然有“三日走”“請子壻”的環(huán)節(jié)。此即“歸寧”。
“向后歸寧不肯歸”,民間口語說的是“嫁不肯嫁,轉馬不肯轉馬”。
李光榮所輯之“風俗”,除“嫁娶”之外,還有這些內容:
文獻,靈秀,理學,耆會,疆域,會榜,鄉(xiāng)舉,入泮,婦德,親迎,嫁哭,合巹,進房,佳期,養(yǎng)媳,贅婚,纏足,赤腳,山婆,村婦,學究,餞行,洗塵,還債等。
僅就條目而觀,亦足見其輯匯之廣,記錄之泛。
二、林道彰所輯“政治竹枝詞”
其條目有:
頌德,撫民,訪聞,催征,鄉(xiāng)收,條鞭,夫役,差役,隸卒,辦案,掣堂,誣控,株連,唆訟,冒替,抗拒,藐法,械斗,黨會,劫掠,擄勒,截搶,霸惡。
茲抄一首,或可窺豹。
差役
身充賤役氣偏豪,
滿腹包藏笑里刀。
紳士愚民呼曰伯,
怪他無爵濫抬高。
這些內容雖以俚俗的“竹枝詞”呈現(xiàn),但也多少能想見彼一時的政治生態(tài)和官場面目。
三、陳池養(yǎng)輯“莆亂竹枝詞”
陳池養(yǎng)所輯“莆亂竹枝詞”,雖然僅有八首,卻也勾畫出一幅亂世圖卷。
從其條目,我們也能仿佛望見,莆陽大地,滿目瘡痍,民生凋敝,凄慘荒涼,陰森恐怖:
挖墓,開棺,夜盜,水盜,會匪,械斗,抗糧,窮乏。
如“夜盜”詞曰:
夕陽在地見妖魔,
逐隊成群莫爾何。
囊篋累累垂手得,
不知所取是誰多?
想許時城里鄉(xiāng)下,盜匪如毛,成群結隊;官兵迫勒,草民垂淚;朝不慮夕,火煏湯沸,將是如何生計?
陳池養(yǎng)的這些詞作條目,還容易引起莆人對明末清初那段刻骨銘心歷史的聯(lián)想。
記錄這段歷史的有余飏的《莆變紀事》。試錄《莆變紀事》篇目,以作對參:
劫質,掠餉,海棼,畫界,墩塞,遷民,招安,水旱,析骨,毀巢,破棺,發(fā)塚,虎患,徙降,人稀。
兵荒馬亂,人間地獄,豈不令人唏噓,慨嘆于“寧為太平犬,不作亂離人”?
四、韓阜晉“小西湖竹枝詞”
韓阜晉,字淑藩,自號莆西居士,常泰里馬口村(今常太鎮(zhèn)渡里村)人,清光緒間秀才。寓居荔城,留心鄉(xiāng)故,工詩擅文。
十分難得的是,在本卷有限的冊頁中,居然收錄了韓阜晉專門關于莆田城內“小西湖”的竹枝詞十一首,讓后人有幸得見昔日荔城的一個縮影。
尤應珍視的是,寓居荔城,留心鄉(xiāng)故的“山里人”韓秀才,其在篇什內外依然掩抑不住山里口氣,農村情懷。請看:
青蓮香火盛如云,
出疹出花癥莫分。
虔叩阿公與阿媽,
扶乩阿少要云云。
日上三竿柴市開,
山民陸續(xù)挑柴來。
湖東湖西人爭買,
一擔角番六七枚。
榕樹陰中店幾間,
行人整發(fā)借偷閑。
肚饑好向阿三問,
買得碗糕解笑顏。
時過百年的今日,這些詞句在我讀來,依然倍感親切清奇。這實在就是我山里人的看法和想法。請忍受我不由自主地“啊”一聲!
《興安風雅匯編》(第六卷)只有薄薄的百來頁,滿打滿算不超三萬字,但是其承載的歷史民俗文化信息,卻堪比一座富礦,隨意挖掘一鏟,也能獲得金銀珠寶。
除卻歷史風云的宏大敘事之外,世事滄桑的吉光片羽,民生經(jīng)略的鳳毛麟角,多為竹枝詞所拍攝。即如農耕的“接樹”,節(jié)俗的“紅團”,以及方言的“腹龜”“流囚”“頑梗”等等,等等,悉可從中求證。
真正的大雅,多以大俗的形式傳世。“風雅”的“竹枝詞”恰是歸入俚俗一途。子曰詩云,金科玉律,但是,一個不爭的文化事實是,《詩》稱風、雅、頌,而今廣為流傳的,卻多是俚俗的“風”!(今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