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話中第一人稱代詞或自稱語的方言記錄字,向來爭訟不休;且至今未有定論。
按照漢語普通話規(guī)范,字面上一般記作“我”。
這沒問題。
但在莆田方言中,若記作“我”,問題就來了!而且這問題真的很難。
根據(jù)方言讀音,現(xiàn)實存在二種頗有代表性的書寫字符:一是“寡”。另一是“瓦”。
除此之外,從各地方言記字,從各種歷史典籍用例,綜合羅列,當然更多。僅以我有限所見,大約有:余、吾、予、俺、卬、阮等。
如果把身份自稱、謙稱、對稱,以及戲劇行當角色稱呼用語,也都算上,那就更加復雜了。
試列一些如下:
1、帝王將相官僚:寡人,孤,不谷,本藩,本帥,老夫,臣,本部堂,下官……
2、皇后妃嬪誥命:哀家、臣妾……
3、平民百姓:愚老,小老,野老,山人,小可,小民,賤民,草民,敝人,奴,仆,老衲、貧僧,貧道、小道、小仙,小生、奴家、奴奴……
4、各種語境下的“對稱”,如:為父、為娘,對兒女;孩兒,對父母;學生,對妻妾等。又如表示從屬、隸屬、領屬關系中的謙稱:家父、舍侄、賤內、寡君、鄙姓等(自稱家人和尊稱他人,古人總結出一句口訣,曰“家大舍小令人家”,即對人稱比自己大的長者用“家”,如家父、家兄;稱小加“舍”,如舍侄、舍妹;對人尊稱用“令”,如令郎、令弟、令尊、令堂等。)
還有犯了錯誤或在審案中的“犯官”“犯婦”“罪民”“罪臣”“身”等。
所有這些五花八門的自稱呼,均可用一個“我”字替換:“我”真的很難!
回到莆田話的方言記音字的問題討論。
如果一定要在“寡”與“瓦”二字中選一個,我會認可前者。無論是讀音,還是字義,“寡”更接近“我”。
但從古代用法和現(xiàn)在讀音的聲母韻母音素考慮,“吾”與“我”的發(fā)音也很接近;而“予”“余”和“卬”“俺”則應該是另外二種方言系列?
莆田話的gua音,所含音素g、u、a,在“吾”和“寡”的音中均有所體現(xiàn)。
古義存乎聲,文字記錄是后于語音出現(xiàn)的文明產物。文字不具備表音功聲。現(xiàn)在我們所認為的某字讀某音,起初應該是無依據(jù)的主觀決定,而在長久的重復使用中,一定社會群體內共同認可了“此字讀此音”,即所謂“約定俗成”也。由于“俗成”,人們忘了“約定”,也無從考究“約定”。所以,斷言某個“本字”應讀某個“本音”是不可靠的結論。
但是,有“俗成”這一客觀存在,“我”的問題還是可以解決的,并且解決問題也是有章可循的。
文字發(fā)明的偉大功績,在于它方便了一定范圍內人們的交流,使得人們的交流更加順暢,更加充分。這種方便在于克服了時間和空間的二維障礙。也就是說人們可以依憑視覺功能,從記錄在介質上的文字符號上,獲得交流的便利,比如從甲骨文、鐘鼎文、石鼓文、竹(木)簡、帛書上,我就能假裝知道古人玩了些什么把戲,太監(jiān)對后妃說了幾句暖昧話,等等。現(xiàn)在,我更可以用微信發(fā)一串字符給千里之外的那個誰,他也能知道我是想借錢還是要還錢,“也”等等。
一般認為,漢字的起始狀態(tài)是圖畫,即“六書”中的“象形”;在象形基礎上增加一些簡單的抽象符號,便成了“指事”;綜合“象形”“指事”元素,“會意”字就出現(xiàn)了。文字學上把“象形”“指事”“會意”三種,統(tǒng)稱為“前三書”。盡管“前三書”未脫“圖畫”胎記,但每一圖畫都是根據(jù)人們觀察事物而畫,而人們認知某一事物都要“叫”出名目來。所以,每一“圖畫”——此時已經質變?yōu)槲淖址枴际怯小罢Z音”包含其中的。就此而論,即使是“圖畫”級的漢字,也已經是“表音”文字了。
“前三書”之后是“形聲”字。這是向“純粹表音”的過渡階段。“形聲”之后的“假借”和“轉注”,差可視作“純粹表音”文字了。
“我”這個字符的解釋至少有二種:一種認為是一種植物,是象形字,或為“莪”的初文;一種認為是持戈自衛(wèi),是會意字。除此之外,或更有他說?
不管有幾說,對于“我”作為第一人稱代詞的記錄字符,大抵可以確認為“假借”字。既然是假借,大約只取音同音近罷了。借誰不是借呢?那么,吾、寡,亦無不可;換一種方言發(fā)音,或換一時代發(fā)音,則余、予、卬、俺等,亦不為非。
人們認識事物,總是從具體到抽象。“造字”過程大約能反映人們認識事物逐步深化的過程。果如是,則記錄客觀存在的具體事物的字,當屬先造之字,如“象形”字皆然;而當人們有必要記錄認識深化的抽象事物時,或一時造不出,或根本無法“圖畫之”,權宜之計是取現(xiàn)成音同者而用之,如“假借”者。于是,便有“我你他”之類。特別應該注意到的是“借”了某個形,用的是“那個”音。不過,借字在許多情況下很不厚道,經常會出現(xiàn)“借荊州奪荊州”的尷尬場面,文字學家們同情地稱之為“形為借義所奪”。當我了解了“我”的前世今生的不幸遭逢之后,我對方言研究中經常提到的所謂“本音本字”之說,越發(fā)疑心比曹阿瞞還重了。
方言研究中,還有一種讓“阿瞞”疑心難釋、放心不下的情況,那就是文讀與白讀現(xiàn)象。
文讀與白讀應該是方言中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情況復雜。一般而言,文讀指“讀書音”,白讀為“說話音”。這顯然是一種粗略描述。但是,不管這粗略程度如何,所指的對象是同一個詞,從而記錄在書面上的“同一個”字(或一個以上)有兩種讀法,產生的結果是兩種讀音。比如“我”,文讀約如ngo,白讀約如gua;如果換作“吾”,則當是gou,另一呢?會不會也是gua呢?別的呢?如“一”“人”,是否亦作如是觀?套用許慎“解話”,或可謂“同意”。
“我”如果確實有文白讀存在,那么咱老鄉(xiāng)天天說的“我我我”,應該是無比正確的白讀音,從而就不必為“瓦”“阮”“寡”之類吵個不休了。
方言研究中有一批“審音”的專家學者,很敬業(yè),估計也很刻苦,很“損心氣”,因而也能尋找深扒出許多個據(jù)說是很確定的“本字”,功德無量,既可以顯現(xiàn)他們的學問,也在客觀上豐富人們的知識,擴大視域,從而增強對文化的敬畏之心,誠摯情懷。但是,這些字通常也會讓讀書不多的“民科”輩很害怕,很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比如,把“一”寫作“蜀”,把“人”寫作“儂”,把“腳”寫作“骹”,把“穿”寫作“頌”……
作為當之無愧的“民科”,我以“民科”的操作模式妄擬:學術研究應該有一條“方法一貫性”的原則吧,若以邏輯規(guī)則表達,或即“同一律”?即如自始至終一貫秉持“文白讀”的解決方案,那么,一個“一”出現(xiàn)在眼前時,文讀“衣”或“抑”,白讀“術”或“續(xù)”,記錄在書面上“一”依然還是那個“一”啊!更無必要又寫作了“蜀”!否則,不但會讓方言的“文白讀”不復存在,甚而至于所有“多音字”也無一幸免,一旦掃除殆盡。
我真的很難。
我還是擺脫不了“我”的糾纏。
某一天,我突兀地慷慨起來,糾集了來自南日島的楊明華君等一伙人物,穿州過府,風風火火,突到天九灣阿和鵝肉店吃鵝肉。吃間,明華君夾起鵝肉帶出了“寡”“扶”“趕”,嚇了我一大跳。原來,我一直說的“鵝”,在明華的嘴里卻變成了“寡”,而“魚”卻是“扶”,“子”居然是“趕”(白讀“趕緊”的“趕”)。這竟是“不知有漢”的“南日音”!
感謝明華君!他人既然長得那么高顏值,卻又偏要那般聰明,渾身才華,還很情懷地為吾莆吾民珍藏了這么些個方言讀音,直惹得曾經錯覺頗知莆田話的我,幾欲“自經于溝洫”。
“鵝”是形聲字,“我”表示讀音,那個“鳥”表示它的形狀或類屬。“南日音”毫不猶豫地把“鵝”讀作“寡”,讓我確信“我”就是“我”,沒必要證明“我媽是我媽”。別吵了,不要讓警察蜀黍為難了。
寫到這里,我突然發(fā)覺有一種鬼魂附體的快感。
這鬼魂來自二位唐代的小朋友,一位是寫“鵝”詩的神童駱賓王,另一位是本“部民”牧鵝女孩江采蘋。可以確信他們都曾與鵝有過親密接觸,如果能肯定古人所言禽獸“其名自效”,那么,他們當初喚鵝的稚嫩童音,一定是“寡寡寡”,一如至今仍未開化的鵝的那種“自效”之聲:寡寡寡,呱呱呱。
那么,“我”其實不難。如果要故作高深,強為分疏,硬說真難,那我就會不懷好意哼起“梅妃帶回來的莆仙戲”《狀元與乞丐》里的那句唱:“該是祖宗無積德。虧你還敢怨鬼魂。阿舅算命有差錯。賢妻教子立奇勛……”?(今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