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由這么認為,人就是在問去問來中長大的。有些問和答,深深地烙在我記憶之中。今日順時、如實寫出來,不怕見笑,或者可以讓讀者分享些許樂趣。
家鄉解放,我背起書包上學堂。夜自修時,巡查老師說,學生就是來學“生”的知識,同學們什么都可以問,老師會給你們解答。小伙伴們對生命的來歷心揣好奇,竊竊私語后,我在大家的慫恿下提問:老師,人是怎么生出來的?教室里鴉雀無聲。這位老師抓了抓頭皮,抬手捏了捏腋窩,笑曰:“你們都知道,豆莢成熟后,裂開縫,豆子就蹦出來了。人就是從這腋下生出來的。”大家懵懵懂懂信以為真。回去問大人,得到的回答是:“傻孩子,問這個做什么?等你長大后就會知道。”現在想來,所問屬于啟蒙教育中的“難題”,老師只能用美麗的謊言來作答。幾十年后,這位老師80大壽時,師生聚會,舊事重提,舉桌笑得前仰后合。
進了初中,我的求知欲和表現欲都更強了。不滿足課本知識,常去學校圖書館“覓食”。課堂上舉手發言也特別積極。那天,語文老師在講臺上放了一本小字典,言明:“等會我在分析課文過程中要提問,誰答對了這字典就獎給誰。”少頃,老師突然就課文中的“克勤克儉”問大家:這個“克”怎么解釋?同學們面面相覷。我舉手回答:解釋為“能夠”,克勤克儉就是能勤能儉。老師臉露喜色,說:“這樣理解是對的,不應該是把勤和儉都‘克’掉了。”于是,我得到了那本心儀已久的字典(家窮而羞澀于市),一直用到高中畢業。這是我這輩子靠自己掙來的第一筆“財富”哩。
1962年,我有幸被復旦大學新聞系錄取,對學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都想探究。首先是弄懂校訓: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我問帶班的居老師:“校訓這么拗口,為什么不用一聽就明白的話?”不想,居老師不假思索就背出了《論語》里的一段話:“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告訴我,這就是復旦校訓的出處。進而詮釋:博學是從各方面廣博地去學習,篤志是向遠處大處立個堅定的志向;切問強調要有質疑的精神,“不唯書”,近思強調要學會聯系實際多加思考,“不迷信權威”,“只唯實”。我覺得自己冒失,近乎“自討沒趣”,初來乍到便在老師面前暴露了自身的弱點,但不后悔。居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提出要求:“你必須加強傳統文化學習,這樣才有利于今后更好掌握專業知識……”良師指引,令我茅塞頓開,從此以后恭恭敬敬地學,不敢懈怠。
轉眼進入畢業季走出復旦園,躋身新聞工作行列。日月輪回,寒暑更迭,經歷了太多的被問和發問。其中有回答得好的,也有無法回答、不無尷尬的。那年去巴蜀拜謁杜甫草堂,《四川日報》朋友以猜謎形式問我:“‘杜甫草堂’打一字,請猜猜是什么字?”我脫口而出,不就是“莆”字嗎?此謎淺顯,無須腦筋多轉彎,再說這“莆”字是融入我血脈的呀。朋友分明在“送分”,為了活躍氣氛,也讓異客他鄉的我愉悅。有一次,我去踏訪了臺灣。總體很順利,但是我被考癟過。那是在宜蘭吧,臺灣友人指著店招上的一個字問我:“曾先生,你識得這個字嗎?”我抬頭望店招,不禁傻了眼,我只認得大陸流行的“鑫”字,這三個繁體魚重疊的字可是第一回邂逅。我老老實實承認“不認得”。返滬后,我請教了《辭海》,才曉然三魚重疊即老底子的“鮮”字,而且唯一的注釋條目就是“鮮”。
人啊人,誰不是從愚昧不更事中走過來的呢?而且,對世界的認識,永遠是未知大于已知,誰也沒有驕傲自滿的理由,學習是一輩子的事。風風火火寫下來,還只限于文化和生活碰撞產生的小火花,倘若打開如何修身養性、如何為人處事之門,那里面風詭云譎,萬千氣象,可問可學的東西就更玄妙深邃了。
人的成長歷程,就是把一個個問號拉直的過程。人生一路艱辛,一路風景,熱愛生活、不厭探索的人才能從中得到樂趣。青蔥少年,時光催老,問去問來是流動于生命的長調。(曾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