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夏日的一個傍晚，天氣非常悶熱，沒有一絲涼風。遠處的烏云，似一塊帷幕黑壓壓地布滿半個天空。莊稼人都明白這是雷陣雨的征兆，眼尖的父親趕緊回家準備今晚扳罾的工具，母親會意地開始洗鍋做飯。
過了一會兒，屋外狂風大作，樹木搖晃，還“呼——呼——”聲叫。忽然，陰暗的天空中亮光一閃，一道閃電如一把枯樹根懸掛在天邊，緊接著“嚓——咔——”一聲巨響，然后轟隆隆地滾向遠方。閃電一閃一閃地撕裂著天空，“轟隆隆”的雷聲響徹天上人間，那聲音震耳欲聾，嚇得我心驚肉跳。緊接著，瓢潑似的大雨從天而降，像一片巨大的瀑布，從遠處鋪天蓋地卷了過來。天像裂開了一半一樣任由大雨傾倒下來，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著窗子，玻璃上出現了一幅斑駁陸離的圖案。雨越來越大，雨柱猶如一排利劍，傾斜著刺向地面，又像一條巨龍吞噬了整個大地，雷在低低的云層中間轟鳴，接著又是一個響亮的霹靂，空中彌漫著一股雨天特有的氣息。
風止了，雨小了，父親迫不及待地從自家梁柱上取下罾架，扛在肩上，帶上罾網、罾繩，背上魚簍就直奔他心中早已盤算多遍的目的地。天上烏云還在翻滾，雷聲由近及遠，雨越來越小，天邊慢慢露出了魚肚白，一望無際的稻田里是滿滿雨水，一行行平日里整齊的菜苗也被沖得歪歪扭扭。我穿著簡易的小雨衣，光著稚嫩的小腳丫，趟過泥濘的田間小路，然后來到村間小道。父親頭戴大斗笠，身披大蓑衣，光著大腳丫，黝黑堅實的肩上扛著一捆罾架，背上背個大魚簍。我一個勁地緊跟在后面小跑，沿著鄉村馬車路直走，再拐個彎就到莆田六中“群鳳朝陽”校門前方的那一座小橋，小橋東側有一小片空地，空地正臨著橋洞，有水位落差，且有洄流，是一處扳罾的絕佳位置。
河水因暴雨山洪早已渾成了黃湯，若不是下游的水閘提前開閘排水泄洪，此時的河水可能漫到岸上來了。父親把罾架擺在空地上，熟練地把那根碩大的支撐竿與連接器捆綁在合適的位置，將四根支竿逐一嵌入連接器，再把罾網的四個角分別與罾架的四根支竿逐一套牢，此時罾網就繃緊了，大罾就架好了。父親扛起大罾，慢慢地將其沉入河里。平日里，通常每隔十分鐘起一下罾，當然碰上今晚這種天象，水流急、河水渾、魚兒多，自然要縮短時間，三五分鐘就要起一次罾。
不一會兒，父親雙腳稍微外張，雙腿略曲，屁股稍蹲，身體稍往后仰，用力拉著罾繩，兩臂肌肉青筋暴出，此時父親正拉開今晚的第一罾。罾網出水前，父親總是慢慢使勁，這樣不會驚動罾內的魚，待罾網露出水面約半米時，就開始用勁加速，此時網里的大魚有可能觸網，隨即會聽到罾里“喀——嚓——”聲響，這是網到大魚的征兆，如果不及時加速提罾，大魚可能瞬間就從罾網邊線躍出，逃之夭夭。首罾來個“單黃蛋”，一條大白鰱魚在網里周旋了許久，攪得巨大的水花將半條河弄得響聲大作，終因掙扎至精疲力竭才乖乖就范。父親在大罾下水之前，通常會在支撐竿與罾網適當位置系上一根專用的細繩，這樣便于抄底收魚。父親熟練地把手穿過大鰱魚的鰓部及魚嘴口，然后將其裝入我事先準備好的網兜。父親落好罾，把網兜的入口扎緊后，將其沉入河邊暫時網養，固定網兜繩子的另一端牢牢地系在碗口粗的樹干上，這樣就能保證今晚捕到的魚是活的，因為活魚金貴，活魚能賣個好價錢。父親煙量大，像這樣的夜晚，一個晚上就能抽掉兩包“乘風”牌香煙，有時倉促，煙量準備不足，就會讓我去附近小店購買，也許這就是勞動者解泛、提神、防寒或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有時起一罾還能起獲“雙黃蛋”“三黃蛋”“四黃蛋”等，這種驚喜收獲是上蒼對勞動者最好的恩賜。
起罾、落罾，我們一直沉浸在捕魚的快樂之中。不知不覺中，東方天際浮起一片魚肚白，天邊漸漸地亮起來，好像誰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層粉紅色。抬頭望天，朝陽像個嬌羞的姑娘，正好奇地俯首偷窺著人間的生態美景。
此時，母親正挑著一擔魚籃子向我們匆匆走來，手上提著我們最愛吃的早點——芋粿。父親趕緊收起網兜，將兜里的鯽魚、草魚、鯉魚、鰱魚、鯰魚、鱺魚等一股腦兒地倒進母親的大魚籃，趁著天亮之前趕到宮下街姑媽家的門店前擺賣，爭取賣個好價錢。據父親估算，昨晚捕的魚有一百多斤，這是一次豐厚的收獲。
夜晚，父親就在望江河各條支流來回不停變換位置地扳罾，是名副其實的“搬”大罾，諸如：頭落溝、二落溝、三落溝、四落溝、門前溝、楊芳溝、頂港溝、下港溝、西西尾溝、田厝溝、蒼然溝等，父親對方圓10平方公里內溝溝渠渠的水文、地形、魚情、路況了如指掌。有時一個晚上要變換近百處位置，來回行走近二十公里的腳程。記憶中，父親扳罾已經練就了那種“有魚不喜，無魚不怨”的性格，且時不時“吱吱吱”地抽著他唯愛的“乘風”牌卷煙。
小時候，民間盛傳“網打背時魚，罾搬過路魚”“勤搬罾，慢撤網”的諺語。扳罾不僅需要耐心，而且更需要力氣與技術，不會扳罾的人，往往十罾九空。沒有一把好力氣，一百多斤的大罾，如何能扳出水面？弄不好，連人都會被帶進河里。通常在什么樣的河段或河邊扳罾，不能瞎碰，都要提前觀察，憑的就是一身經驗，認定哪個地方可能魚多，哪個地方魚會洄游，哪個地方有過路魚，然后有的放矢地下罾，這樣扳的魚才可能多一些。當然，最適合扳罾的時間，是剛下過大雨、河水上漲且又渾濁的時候，此時各種魚比平時更集中，或者到壩頭的上方、支渠入口的冷熱水交匯處，或者到平緩河流的洄游處，常常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如今，時過境遷，扳罾更是難得一見，但扳罾的樂趣猶在。其實我們的人生與扳罾何其相似：下罾時，下的是信心、勇氣和希望；起罾時，既有收獲的喜悅，也有空網的失落。只要人生不懈怠，那么希望與收獲就不會擦肩而過！（劉青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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