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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玉勛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心地清凈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一首南北朝時代布袋和尚的《插秧詩》，驀然喚醒我當(dāng)年作為“老三屆”生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時辛勞插秧（莆田方言“抪田”）的記憶。

“抪田”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其快慢不僅與個人體力、技術(shù)有關(guān)，而且與氣候、田泥軟硬、田里水位高低、投放秧垛密度等諸多因素息息相關(guān)。

家鄉(xiāng)的水稻分早、晚兩季。早稻插秧最怕早春寒，莆仙有“抪田寒，薅草抖”“北風(fēng)如毒藥”“四月初一北風(fēng)母”（初一以后的北風(fēng)像母雞帶小雞似的接踵而來）的方言。北風(fēng)凜冽，剛插的早秧會馬上“卷蔥”枯萎，垂頭喪氣。若逢傾盆大雨，田里頭戴斗笠、背掛蓑衣、身穿破棉襖的我們，會冷得瑟瑟發(fā)抖。田野上鋪天蓋地的雷鳴閃電，至今令我撕心裂膽，心有余悸。

晚稻插秧正值盛夏溽暑，日上三竿時，太陽照出熾烈的紅色。臨近正午，田水被炙烤得發(fā)熱，剛插的秧苗馬上“卷蔥”癟枯，所以晚稻插秧盡量選在早晚為宜，且要求插得比早稻深一點。“早稻水面游（淺），下季用腳籌（深）”的方言是兩季插秧深淺的形象寫照。

水田柔軟的土質(zhì)，3cm左右“切切”（剛好）水層（水位太高插下的秧苗容易“浮腳”，反之則會增加入土右手指的摩擦力），是插秧的最佳選擇。

精準(zhǔn)投放秧垛的密度是考驗插秧者眼力的重要標(biāo)志。若投太密插不完，需自個不斷往后遞放，反之太稀了不夠插，則要跑上跑下自我補充，因為自給自足、不得挪拿是分道插秧不成文的規(guī)矩。

拔秧，給秧苗根洗土，然后用早稻草綁成垛是個技術(shù)活，只有細(xì)心的婦女才可勝任。土洗不干凈，每垛捆綁量太多，會導(dǎo)致“腸肚流”（方言），投拋時因捆綁掉落，秧苗像“天女散花”般滿天飛，會嚴(yán)重影響插秧的速度和質(zhì)量，是插秧的大忌。

為了讓男人們天亮?xí)r有秧“抪田”，女人們則要在半夜時就下田拔秧。逢上滿月，借月光干活，月影倒映在水面上形成一片亮瑩的白波，閃爍迷離，如夢似幻。不過更多時候，她們要帶上有燈捻兒的煤油玻璃燈，燈焰與煤油必須隔離，通過燈捻兒控制亮度。拙荊用墨水瓶盛煤油，鐵片兒做蓋兒，棉線捻成燈芯，一條折彎（彎處可手提）了的兩頭緊扣瓶身的鐵絲兒穿扣一只上下開口的橢圓形玻璃罩兒，用來聚光排煙，美其名曰“油猴燈”。可謂因陋就簡，窮則思變。

天剛蒙蒙亮，我們就挑秧下田、拋秧、“抪田”。

大凡“抪田”，每行9撮，相沿成習(xí)，流傳至今。每撮一般5株，雜優(yōu)稻則為2株。“抪田”時，人必須站立在畦中央，兩腳間必須始終保持能插3撮的間距，然后不停地豎直向后拖退移動，這是插好秧的關(guān)鍵。腳位不對，不但中間3撮會“浮腳”，紛亂的腳位會使其他6撮（左右兩邊各3撮）東倒西歪，陣腳大亂。左手負(fù)責(zé)握秧垛，其拇指和食指要不斷快速地分捻出右手馬上插秧所需要的5株撮（雜優(yōu)每撮2株），右手快速接株撮，并垂直下插，其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夾株撮必須成圓錐形狀，插土后迅速離土，再接左手剛分捻出的新株撮，左右手分捻——接插——分捻——接插……周而復(fù)始，“喇落”聲不絕于耳，形成近乎自動化的節(jié)律。“看一步，想兩步，準(zhǔn)備第三步”，頭腦的高度關(guān)注，兩手的默契互動，兩腳的平衡后退，其緊密配合快速與否，是“抪田”速度的根本保證。

所以“抪田”是肢體的高度配合，是體力與腦力的有機(jī)聯(lián)動。只有腳踏實地，凝神屏息，專心致志，為而不爭，才能插好秧。

那年夏天，小姨從西莊大隊帶回一個容貌韶秀、體態(tài)婀娜的年輕女子，謂是小姨的好朋友，名叫敏仁，到我家自留地支援“抪田”。我本想這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抪田”實習(xí)生。一下田，只見她從容不迫，腳退自如，腰肢款款擺動，纖手左右開弓雙頭抪（一般人從左到右，謂是“一頭抪”，若能馬上又從右邊插到左，就叫“雙頭抪”）。“喇落”“喇落”……的插秧出土聲簡直像連環(huán)炮聲不絕于耳，規(guī)矩方正，深入淺出，一絲不茍，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jié)舌，把我這個久經(jīng)考驗、自詡為“抪田快手”的男子漢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身手高低分楚漢，賽場強(qiáng)弱別龍蛇，她是我在“抪田”生涯中遭遇的最令人膺服的高手。山外有山天外天，插秧點破水中天，我恍然覺得點破的那是思想的天空。

歲月驚心，光陰荏苒。50年過去了，撫今追昔，今天我雖再也沒有機(jī)會插秧了，但苦澀的生活之水，讓我對“六根清凈方為道，原來退步是向前”有了深刻的自我體會。古稀之年，倏然頓悟：為人必須做到“六根清凈”，不被外界物欲染著，專心致志，才能與道相契；為而不爭，天之道也，不爭而勝，擺平自己，要學(xué)會放下和后退，因為放下就是自在。退步插秧，表面上是邊插邊后退，但卻是在一直向前。寧靜致遠(yuǎn)，退一步海闊天空，拉弓發(fā)箭、收回拳頭為的是出擊更狠，皆同此理。這也許正是布袋和尚推崇的參禪境界吧。個中蘊含的退與進(jìn)、收與放、縮與展……矛盾雙方相互依存，在一定條件下各向其相反方面轉(zhuǎn)化的辯證思維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