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愛紅
我和姥姥其實并不熟悉,只知曉姥爺是封建社會的“土財主”,姥姥應是“財主婆”吧!母親是姥姥抱養的,意養做“童養媳”。之所以沒讓母親上過一天學,自然受的待遇也是不平等的。小時候極少看到母親回娘家,聽得最多的就是母親的怨聲,她埋怨姥姥、姥爺“剝奪”她上學的權利,她只字不認得,心生怨恨。母親一到可嫁的年齡,便只想逃離那個封建無愛的家。后來經老家姐妹介紹,她嫁給了世代是城關人的父親,擺脫了“童養媳”的陰影。
也許因母親在那種封建家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原因,母親的性格較悲觀,多愁善感。在我很小的時候,若逢母親心情不佳之時,總見她一個人關在房里,臥床小聲地哭泣著,埋怨著自己的命運。那時還懵懂無知的我,總是驚慌害怕地立在母親的床邊,一邊跟著嚶嚶哭泣,一邊拉著母親的手,央求著她說:“媽,你回家找姥姥吧?”
這時候,母親總帶著淚水,厲聲訓我:“小孩子懂什么?就是你姥爺、姥姥不讓我念書,我今天才……”
我嚇得不敢再提了,但過后幾天又忘了。往后母親再有哭泣之時,我又是提議她回娘家找姥姥去,早已忘記母親的訓斥。幼年稚嫩的我認為:女人在婆家有什么傷心事,都是回娘家去的,為什么我的母親不回娘家呢?母親應該回娘家撒撒嬌,尋找姥姥的疼愛……
母親極少回娘家,那時是20世紀80年代初,別說沒電話,連交通都不方便。母親很久才會回一次,總是一個人匆匆去,匆匆回來。所以,我和姐姐的心里總羨慕隨意去姥姥家串門的伙伴……
直到有一天,舅舅托人來通知母親:姥姥病了……母親破例帶上我,乘坐一路顛簸的小班車,一同回娘家看望姥姥。也許我那時未上小學,怕我在家哭鼻子吧,我總算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姥姥。
病中的姥姥削瘦,她斜坐在板椅上,后腦倚靠在床沿邊,身旁靠著一根黑漆拐杖。她虛弱的聲音顯得沙啞,眼睛都凹進眼眶里,但依然炯炯有神,不時地觀察著房間里進去的人。她頭上戴著黑細花綢布的小帽,綢帽中心鑲著一小塊白玉,帽沿扣不住的發絲灰白,凌亂,耷拉著。她皮膚發黃干枯,厚厚的黑綢紫花布料的棉衣內,是一層又一層的布衣,感覺她穿有七八件之多。她的腳邊放著一個裝著火炭,取暖的瓷罐,我忽然發現她的腳只有馬蹄一般大,不過三四寸,近似于三角狀時,幼稚的我驚奇地盯著她的小腳看。姥姥招呼我過去了,母親將我領到姥姥面前時,她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她用手擋去舅媽遞過來的湯水,枯竭的右手摸摸我的背和臉,并不時地背過去用小手絹捂嘴輕咳。爾后,她交待舅舅煮點冬粉湯招待我和母親,吩咐必須放五花肉、蛋、金針菜、香菇、海蠣干等。她時不時地輕咳一兩聲,然后吐痰,顯得無精打采。接著,她揮揮手叫我別待在她房間里,讓舅媽帶出我,等候吃“點心”……
聽舅媽和母親聊起,說姥姥瘦得脫形了。姥姥的欠安,讓母親在那一小段時間里就回了幾趟娘家,并破例地為姥姥帶上“枇杷罐頭”“麥乳精”等,她依然是匆匆趕去,匆匆回來。有一晚,母親嘆息地念叨著:“小時候,就是不讓我念書,怕我念書留不住,如今她年老生病了,要我常回去干什么呢?”幼小的我可感覺到母親對姥姥沒什么感情,回娘家看望,也是勉強之意吧……
那次我接近病中的姥姥,是僅有的一次,也是印象深刻的,猶在昨日的時光……
不幾日的一個凌晨,母親和父親表情凝重地趕去送走了姥姥……那個穿綢緞棉襖,纏小腳,身體欠安的姥姥在我的記憶里,從未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