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玉勛
纖塵荏苒,流年繾綣,縱然記憶抹去,唯獨當年搶割搶收六月稻(即早稻)、搶收稻草、編織草袋和種蘑菇諸事至今銘刻在心。因為它是我一生所干農活中最緊張、最繁重、最耐高溫的粗活。
“憑壺山翠色,藉蘭溪碧水”,故鄉梧塘坐落在莆田北洋平原,沃野千里,周邊山地丘陵蜿蜒起伏,果豐林茂,秀色紛呈。典型的亞熱帶氣候和優越的自然地理位置,使這里成為著名的魚米蔗果之鄉。因水流到田頭,一年三季(早稻、晚稻、大小麥)旱澇保收。在“農業學大寨”的年代,公社的心眼多得比紗窗眼還多,把“主攻與助攻、突擊與箝制”的優選法運用在農業戰線上,提出“早稻沒額(不夠)晚稻補”,即主攻早稻的生產、搶收,同時不放棄晚稻的搶種。每當六月稻成熟,公社馬上成立“雙搶指揮部”,下派突擊工作組,要求各大隊限時顆粒歸倉,大隊又把指標落實到生產隊,動員所有勞力齊上陣。
六月,像個熱情似火的男孩,中午火辣的陽光炙烤大地,地面燙得令人不敢下腳。“好兒不賺六月錢”的方言足見人們對炙熱天氣的懼怕與無奈,為了避免午天勞作,生產隊要求大家三更起床,五更下地。
靜夜如歌般委婉,星光燦燦,青蛙叫喚,蚯蚓呢喃,交織成歡快音樂,合奏出鈞天雅樂。我們“摸鬼頭”一到田頭,一字排開,每人手摸數稻頭八棵,我右手握鐮刀,左手“剪刀疊式”抓稻(這是老農手把手傳授于我的割稻秘籍,否則不但已割的稻稈七零八落,抓不緊,而且影響速度)彎腰揮臂開鐮。大家寂然無聲,唯有“沙、沙、沙……”的鐮割稻倒聲訇然作響,你追我趕,害怕潛規則會把落后者遞退到下道八棵跟進。
身手高低分楚漢,賽場強弱別蛇龍。當前道的稻穗飄然摔打到我臉部時,我愕然失聲叫起,頓然驚覺滿臉大汗淋漓,汗珠晶瑩泫然欲滴,濕透的毛巾足可攥出一把水,自己儼然成了“落湯雞”。當我趕超前道迫其退位時,頗有點凜然威風的感覺,似乎自己由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
晨光熹微時辰,我們已完成當天搶割任務。接著馬上五人一部“豐桶”,就地把剛剛割下的早稻脫谷,并給稻草墊把“橫草枕”曬干,把谷子挑回谷場。10點,烈日當空,我們果不其然如期滿載而歸。隨后,我悄然返回陰暗潮濕的老房子,躺在祖先睡過的陳舊烏桕木床上稍作休息,嚴陣以待,準備搶收曬谷場上的稻谷。
六月的天氣變幻莫測,當壺公山山頭的云朵像灌了鉛一樣黑時,只要一聲悶雷,雨馬上就會像瀑布似的倒下來,所謂“雷打罩(中午),雨硬到”,馬上驗證了“壺峰致雨”的神奇。生產隊隊長鄭重吩咐曬谷員要關注壺公山方向的云變,稍有異樣,馬上敲打“鐵畚箕”報警。
“鐵畚箕”報警聲驟然響起,男女老少從四面八方傾巢而出,奔向曬谷場,齊心協力地耙、掃、“不”(裝)、拉、挑……大家左沖右突,慌不擇路,難免偶爾碰撞則一笑釋然,這是一場與老天爺搶口糧的戰斗,命懸一線,驚心動魄,其緊張度足以使心臟病患者當場斃命。
暴曬后的稻草干燥、潔白、硬直,若再遭遇暴雨則會變黃、疲爛、發臭,下午三點是收草的最佳時機,太晚了草會因露水而變得潮濕。捆草是個技術活,手擰腳壓還要能打草結,我選擇抱草給捆草者當配角。火辣辣的稻草抱在胸前癢癢的,還會割傷手臂,汗水一浸,疼痛難忍。當我氣喘吁吁挑著近百斤的稻草左右搖擺,步履蹣跚,趔趄奔跑在狹窄的田埂上時,欣然地感受到了樂趣橫生的青春時光。
是夜,我四肢舒坦,四仰八叉頹然地倒在床上,像一攤爛泥。白天的暴曬與勞累使全身如散了架,腰椎手臂撕裂般疼痛。我微瞌雙眼,讓疲憊的心安然放縱,一覺到天明。明天,又將迎來農忙的高峰期……
谷麥有芒,人間繁忙。六月的稻草一身都是寶。六月稻的收割及晚稻插秧剛過,女人們又忙著用一根丫形竹棍夾稻草,在經緯麻線中穿插、編織草袋賣錢,男人們則用買回的牛糞干拌稻草澆水、堆積、發酵成蘑菇料,準備翻料上床。
歲月悠悠,一晃眼已過50多年,“六月稻”始終像一股能帶給我以青春故事和鄉思情調的波斯麝香,芬芳雋永,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