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曾書寫一幅“癡境繽紛”的條幅贈我。我將它掛在書房,常常觀摩,認真體悟,覺得它哲理深奧,也就將它視為至寶。
的確,對任何事情,只有投入如醉如癡的熱愛和如醉如癡的努力,才能收到豐碩的成果,宛如金秋時節,花果飄香,那美景那境況能不繽紛燦爛?
貝多芬之于音樂,愛因斯坦之于物理學,路遙之于文學,哪個不投入癡的情懷、癡的態度,而哪個不達到癡境繽紛呢?
至于愛情的雙方,不但要如醉如癡地相戀,還要戀到萬人景慕、萬人扼腕長嘆,甚至長時間沉浸在美妙而神圣的境地。如《紅樓夢》的寶黛,堪稱千古絕唱。
如今,我們詩壇也出現一部愛情圣詩。它就是“癡境繽紛”的作者、大詩人趙玉林先生的《悼孟百歌》,縈繞詩中的癡情催人淚下,那詩境真是五彩繽紛。
先來看這百詩的自序:孟玉三十生辰,余壽以衣物,不應;益簪珥,又不應。問所欲,索詩百首。
如此生辰禮物,實在不同凡響,從中可知孟玉志趣之高雅,胸襟之錦繡。因為詩是優美感情的載體,它神圣、高潔,宛如天上仙音。難怪西方有句名言:“上帝請詩人吃糖果。”而不邀請其他行業的泰斗,可見詩人的高貴。而今,孟玉要夫君獻給自己三十生日竟是詩百首。世間能有幾個這樣的女人。
再說,這也反映了孟玉獨具慧眼。她看準自己夫君是個風采翩翩、才華橫溢的詩人,才這樣柔腸百轉地要求夫君。這無疑是她對夫君知得真切、深刻,才愛得這么特別,這么癡心,這么超然。
接著,《百歌》便以熱切的情懷,贊美孟玉的姿容出眾。四首《云想》就全面描寫孟玉的外表:淡黃的方格袍、雪白的絲巾、殷紅的錦帶、綠襖香襟,色彩繽紛地裹著玉樹般高挑的身材。這是靜態。動態呢?她含情回身,微蹙雙蛾一笑,還有瓠犀輕啟,這種種,詩人運用后果描寫,顯示她的出眾。什么后果?——一堂煥彩吐虹霓。這讓我想到白居易寫楊玉環的美貌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它們有異曲同工之妙。
接著,《百歌》寫了一系列刻畫兩人的相戀細節:“折奉香巾輕致語,為人初作寄郵郎”的溫情;“鍵子翻騰花亂落,春深庭院不知歸”的樂趣;“徐疾共飛輪,并駕輕吹口哨”的和諧;“傾倒、傾倒,軟玉溫香在抱”的甜蜜,以及“呵癢笑彎躬”的纏綿,等等無不感人至深。
如此青梅竹馬的初戀,順理成章就有《結縭八首》的精彩描寫。
美麗西子湖畔夜氣涼、桂花香,兩人相依相伴,浪漫和美。“笑避紅亭里,不認秋來作嫁娘”,寫出了新娘的嬌羞。特別是隨行的小姑出題考新婚夫婦,而新娘孟玉名列前茅,可見孟玉同樣天資聰穎,才思敏捷,知識豐富,不亞才子郎君。
旅游回來,婚禮隆重。夜深更靜,鳳燭高燒,夫婦接吻,綢繆親熱。次晨睡遲,侍兒來報,翁姑已起。恩愛中的人兒急起梳妝,檀郎為妻畫眉,恩愛有加,神仙眷侶,情深意洽。
大婚禮罷,蜜月幸福來臨。
清賞月明何礙,推卻金杯休再。道滴酒,不沾唇、端只為郎開戒。半闔星眸斜睞,最是嗔郎無賴,酒方困,綺羅中,醉里芙蓉。
新娘的嬌憨,新郎的寵愛,深情綿密,典麗精工也只有李商隱這個晚唐才子才能寫出如斯的錦繡詩章。
詩人至此,還覺得意猶未盡,使以《閨樂八首》進一步鋪陳。夫婦相伴,對鏡梳頭,燈下賽棋,為郎揮扇送風,喜畫鴛鴦,燈下伴讀,端藥醫病。在在都寫得入情入神,羨煞讀者,這簡直是歡愛癡境的極致。
但浪漫不只是一種歡樂的色彩,其中還不免有離愁別緒。
詩人極寫他們夫妻恩愛,無疑是為后面的悲離作反襯。這是藝史辯證法。這樣才能震撼讀者的心靈,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
現實恰也如此,且看《波折八首》。
夫君外出,留下孟玉只身一人。本就是多愁善感的性格,而煢煢獨處,對著畫屏虛掩,蕓窗寂靜,就難免有傷春一片心,獨坐不思茶。孟玉因目睹蛺蝶過別家懨懨傷懷。夜深睡去,巫山春夢,何其不堪,何其愁郁,何其傷感。深情到處,她便織回文詩,邊織邊泣,宛若杜鵑泣血,芳心憔悴,又偏煙雨凄凄,三春欲晚,也就懶畫春山,恨深眉不展,挑燈漫坐白頭吟,以至病魂顛倒,又不甘心愁對鏡臺,轉貼花黃,慵困入眠,夢里見遠方的郎君,嗔責他何事天涯淹留,但遠方依然是關河冷落,霜風凄緊,殘照當樓,一葉悲秋,并切望何時自己坐擁秦云,將這一腔心事,一腔癡情,一腔相思,訴與郎聽。
癡情到處,金石為開。種種苦思終至誤會煙消,迎來郎君名題雁塔、鰲頭獨占的喜事,這種種悲喜相續,在《重好八首》體現得淋漓盡致。
詩人終于功成名就,帶著妻兒去障城赴任了。
天倫之樂,和美融融。
但是那么短暫。
圖軌變更,更大的生離死別降臨到這對苦命的鴛鴦身上。
這種種沉痛在《憶秦娥·長亭》《菩薩蠻·離愁》特別是《離情四首》都一一披露。但還是無奈地北行了。
詩人邊北行,邊悠悠哀傷地吟唱:“雁鳴呼侶月如環,南望家門萬疊山。猶幸夢中無遠道,五千里路一時還。”
聞雁鳴,看缺月。雁乃“仁義禮智信”五德俱全的良禽。自古還有“雁不重婚”的貞潔美譽;聞其泣聲又極凄厲悲涼,是用來抒寫堅貞不屈愛情的凄美意象。而缺月又是寫分離異地的情侶盼望團圓的永恒意象。如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中的殘月即缺月。
此刻,趙老與愛妻的癡情益見濃郁,讀之不禁盈盈淚滴,潸然落下。
西方有句詩:落難的時候,回憶起過去的幸福,這是人生莫大的痛苦。
趙老同樣沉痛地在《元夜》里寫道:“何時共燈市,同賞故園春。”從這句詩可知他們曾經同賞故園春,但于今只能在異地他鄉去“鄉魂追好夢”了。這是何等錐心刺骨的沉痛和苦楚。
伴隨詩人的苦吟,是那流不完的眼淚,還有詩人借鑒杜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從對方角度寫的手法,寫自己的愛妻“遙惜閨中淚,難沾客里巾”。
這已經不只是一樣相思,兩處閑愁。而是一樣悲苦,兩處凄泣了。可見,癡情到深處,淚自無聲流。
人間的悲離,對于善愁易感的怨婦來說,那打擊往往是致命的。
孟玉不堪現實和癡情的重壓,終于得肝癌,撒手塵寰了。
這又使我們的詩人趙老情何以堪。
這期間,《百歌》中進行大量細致沉痛地敘寫。
如《聞耗》二首。“痛極翻無淚,情深便若癡。劇憐小兒女,失恃在童時”。
除夕又來了,這本是普天下一家人團圓的節日,但詩人吟詠“風雨臨除夕,孤懷苦自縈。去年猶病榻,此夕一荒塋”。
而元宵這個天下歡騰的節日,詩人卻是“翹首望長空,云幻愁無數,悠悠冰雪人何處,往事都隨流水去,紅顏寂寞西山土。
清明節來了,這中華民族慎終追遠的節日,詩人來到了故妻的墳前,泣淚悲歌:“癭柳頹恒缺月,啼鵑孤官寒更。海隅僵臥過清明,一闋悲歌誰聽。”詩人這種種苦苦懷思,癡癡吟詠,孟玉地下有知,也必長歌痛哭,但同時也應寬慰,因為有癡情郎君在陽間對她如此用情,如此懷念,今生何恨!
詩人終于完成了百首悼亡詩,詩到此已結,但癡情猶在。這如百首中最后一首寫的“兩頤瘦削兩眶深,秋雨文園病里吟。百首春蠶絲未盡,只今黃土是知音”。春蠶絲未盡,情義永綿長。我們的詩人趙老就是這么為吟詠故去紅顏知己,宛如綿綿秋雨愁苦,春蠶吐絲悠悠不盡,令人不忍卒讀,無限感傷。
總之,《悼孟百歌》這百首斷腸詩章,自始至終都貫穿著詩人的癡情,讓讀者潸潸淚下,沉浸其中,如癡如醉,久久難以自拔,宛如讀《紅樓夢》一般,聯想許多詩人愛情作品,如《致橡樹》,總是教導人們愛情應該怎樣,應該如何,宛如愛情議論文,雖文字優美,而情感單薄,難以感人肺腑,讀了一遍,一目了然,無須再讀。哪像趙老這《悼孟百歌》那樣癡情豐富,撞擊衷腸,激徹肺腑,把人帶向悠遠、蒼茫、沉郁、凄美的圣愛境界。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將越來越走進無數真正懂得什么是愛情的癡男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