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扁舟
“洗湯”,現時“后生仔”可能不甚了了,但凡稍上些年紀的莆田人均知曉所指何事。前幾天,我帶兒子到木蘭陂畔那口最古老的溫泉泡澡,在熱氣氤氳中,我用手指在潮濕的地磚上寫了“洗湯”二字,并詢問兒子它的意思,本心是想難住他,再賣弄賣弄為父的“淵博知識”。誰知兒子習慣性地歪著頭,咬咬手指頭,想了一會兒,連聲曰:“我知道,我知道,《兩小兒辯日》中有一句‘及日中如探湯’,湯是熱水的意思?!眱鹤由闲W六年級,課本中正有此篇。我不由大加夸獎:一代確比一代強。我少時常聽“洗湯”二字,雖知所指何事,但直到高中臨畢業時才參透其來由,且似是由成語“赴湯蹈火”中頓悟。
莆仙方言被喻為中國古語言文字的“活化石”,一些語言專家還從《水滸傳》等名著中覓得莆仙方言的蹤跡。大學畢業后當了高中語文教師,講解文言文時,常常以“詈”“鼎”“索”“捭”“拗”“洗湯”等為例,宣揚莆仙方言中原汁原味地保留著眾多文言色彩的道理??上КF時許多家長在家庭教育中走入誤區,在公共汽車上,一皮膚黝黑的農村婦女用甚是蹩腳的普通話與孩子對話,小孩若曝出方言,當媽的動輒斥罵。此類場景屢見不鮮,我暗自搖頭。許多小學早已強制推行“校園內必須講普通話”的規定,莆仙方言在下一代中幾無立錐之地,它的傳承堪憂。
“洗湯”是我童年最大的樂趣之一。我的老家在農村,就在木蘭溪畔不遠處。那時其實沒有多少身體臟、有味兒的意識,為使“洗湯”顯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我們一群小伙伴常在稻草堆、泥土坑打滾嬉鬧,弄得臉上黑不溜秋,頭上“雜草叢生”,身上牛氣哄哄,然后理直氣壯地向大人討要數分或者一兩毛錢,直奔溫泉去也。大人們其實也知道我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多無奈一笑,掐指算算,再叮囑幾句,然后從當時很是羞澀的囊中掏出一點錢來。大人們為啥要掐指算算呢?因為當時沒有橫跨木蘭溪的木蘭大橋,要從老家所在的南岸去北岸溫泉,只能從溪中幾步一個并不穩當的石頭上過,而這些石頭在漲潮時大都沒于水中。我們這群“小猴兒”真正意圖也不是去洗那“燙得要死”的“湯”,而是奔溫泉旁的小吃一條街去的。草草洗掉那些草呀、泥呀的“鐵證”后,家境闊綽的大搖大擺坐下,點一碗“熗肉”“豆丸燙米粉”或“豆漿炒”“粉丁宴”;似我輩貧寒者,花上幾分錢,買上一根“油炸鬼”或一塊“蔥餅”或幾?!笆[丸”,就一小口一小口吃著,打道回府?;丶液螅圆粫r吮吸手指,齒有余香。
“洗湯”之習始于何時,似乎不可考。小時候問爺爺,爺爺笑著說,從他的爺爺的爺爺……就有了。這次到古溫泉,見門口立著一塊石碑,題曰《溫泉重建碑記》,上有“十一世紀當地百姓發現”云云,算算已有一千年上下了。我常常想,直至20世紀80年代,莆陽大地,特別是廣大農村,尚沒多少人家有淋浴熱水器,因此“洗湯”,不但洗凈了莆田人的肉體,而且純潔了我們的靈魂,洗出了我們靈秀純凈的詩歌散文,洗出了“文獻名邦”的“地杰人靈”,洗出了莆田人的精氣神,更洗出了我們敢于走四方、闖天下的偉岸形象。
重建前的古溫泉頗為原始古樸,而且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尤其有趣的是,長久以來,似乎和莆田大男子主義盛行一致,只準男來,不準女往。秋冬天氣轉涼,一方溫泉中塞滿了各種男裸體,或老或少,或挺拔或佝僂,或古銅色或黝黑色或慘白色,景象比一大鍋水餃熟了還要沸騰熱鬧。那時的溫泉浴池似乎也無甚遮攔,久而久之,儼然成為女性禁地。偏偏周圍又多農田,一些家庭男人外出,婦女迫于無奈,只好紅著臉,壓低斗笠,低著頭去耕種或收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年齡稍長,先是負笈求學,大學畢業后分配海島工作,家中也置了液化氣熱水器,印象之中“洗湯”之習竟是好多年未曾重溫了。
年過四旬,開始有了回味過去的“惡習”(應該是日漸衰朽的跡象吧)。帶著兒子舊地重游,重建后的古湯池依舊免費開放。步入“最原湯”的大池,腦袋滿池面,白頭發居多。躊躇了好久,還是不好意思“寬衣解帶”。
帶著兒子進入溫泉周遭唯一的風味小吃店,心中頗為詫異,記憶中熙熙攘攘的小吃一條街怎么沒啦?“獨此一家”的小吃店設在一幢剛剛建成、尚未裝修的毛坯房底層,好像是房主自營的。店鋪有十幾米深,前部卻是“后廚”,鍋碗狼藉;店中桌椅油膩膩的,一次性筷子已不知使用了多少次,老板頗有環保意識。我怯怯地要求把碗筷用熱水淋一下,遭來狠狠的白眼。因有獨家壟斷之底氣支撐,所賣小吃價格不比城里低,質量卻大為不如?!爱攭馈敝习迥锫杂凶课木?,卻是母夜叉之橫,一副欠她錢似的愛吃不吃的模樣。
時代變了,環境變了,人也變了。古溫泉中的“湯”再原汁原味,感覺也變了,想重溫童年舊夢是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