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荔琴
初四,是莆田人過大年的日子,甫一睜開眼睛就聽到我娘喊我:“阿狗,紅團熟了。”
醒來后,我就立馬進行了辨識,看到底是做了夢,還是我娘在喊。最后確認是受了閱讀的影響。白天的時候,在一個公眾號中看見一幅曬紅團的照片,上面打了一行我娘生前說過的話:阿狗啊,家里的紅團做好了,快回來……
阿狗,正是我的小名,據考證并不是我娘取的,但不知是誰,應該是外婆。這樣被喊起來后,左鄰右舍就再也沒人關注過我的學名。有一回,我已經有了一官半職,街道幾個大叔找到單位,堅持要找阿狗,經再三啟發,他們補充說明:她姓莆田的田。
“莆田的田”,那時都四十幾歲了,當我走出來相認,單位經辦的幾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為了平緩他們的情緒,我把當時收下的紅團和同事一起瓜分了,如今也記不起那時的感受了。這些年,他們都不來福州走動了,要聽到這樣的稱謂,還得把自己經常送到他們中去。
上周,是最近的一次回莆田,年底,我娘和喊我阿狗的前輩多已在人間找不見,我只去探望了我姨。一見我,姨云淡風輕地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阿狗回來了。”另一句是:“我給你訂做了五十雙紅團。”
五十雙紅團。這是什么概念?這是一百個,五十對咸甜味:五十個甜的紅團,五十個咸的紅團。這甜口餡多見純糯米,糯米拌上砂糖蒸熟了甜香四溢,嗜甜的人家甚至還要加上一些蜜豆甜棗;還有一種是純粹的綠豆蓉,把洗凈的綠豆蒸到軟透,加加糖再稍稍壓拌。
印象中老人們大多是愛咸口的,這咸口的餡料也只是約定俗成的那幾樣:如新鮮的豬肉剁成肉末,氣味醇厚的香菇泡發后,和新鮮的香蔥、芹菜一起切成碎末。切好的食材入鍋炒熟后調以食鹽,和出咸香。
多少面皮配多少餡,更是需要經驗。從侄女的日記中看到,她的外婆總是取適量的面團在手中先揉搓成圓團,再繞著圈的轉捏成扁圓的面餅,將同樣揉成圓團的餡料置于面餅上,仔仔細細地包裹起來。
而這包好的白面團要從玉面小生變酡紅嬌女,靠的便是搓紅一步。與青團以整棵艾草入色不同,紅團上色用的是粉末型的可食用色素,莆仙鄉話稱作“粉仔紅”。一小紙包的“粉仔紅”摻在糯米粉里,拿面團蘸上一些,細細地揉搓開來,“粉仔紅”的顏色便慢慢顯了出來,先是粉紅女郎的樣子,待蒸熟后即成油光锃亮的大紅色,煞是喜人。
因著饒有趣味,在親家家里,搓紅這一項工作先是由我的弟媳做,后來就由我的侄女負責。她的外婆回回都強調說:“邊邊要搓勻咯,要不蒸出來該不好看了。”這搓了仔紅的面團如同上了胭脂一般煞是可愛,待入了模子壓上花樣,一個生紅團便算成型了。
壓紅團用的模子,還是幾輩人傳下來的老樣式,四方形的木塊帶個手柄,中間挖一三寸寬半圓球,凹刻著“雙喜字”或“一雙人”,圓邊挖了一圈百褶花邊。現下世面上也賣些新鮮的花樣,不外乎都是些吉祥如意的好意。搓過色的面團蘸了滿當當的粉失了黏性正好入模子,壓模的時候就著中間慢慢下勁兒到邊緣,面團便將模子塞了個滿滿當當,抓著把手往桌上一磕再往手里一翻,一個生生的紅團便做好了。
紅團要邊做邊蒸,集滿一籠蒸一籠。成了型的紅團墊于雞蕉葉上,整齊碼放在蒸鍋里,上火蒸上幾分鐘,雞蕉葉的清香味愈發濃厚起來,和著甜香或咸香幽幽散發開來了。至于一籠紅團要蒸幾分鐘,年長的親家母說:“不知曉啊,我都是憑感覺起鍋。”但她會守在灶前不時地用濕毛巾把鍋邊和蒸籠間的縫隙堵好以保證鍋里的溫度,使紅團能夠透心熟而不雜生。待她掀開蓋子時,圍觀的孩子人人垂涎欲滴。
寫到這里,我想起來出籠后那變成棕綠色微微蜷起的雞蕉葉。我從來不敢與人說其實紅團對于我的誘惑首先是那撲鼻而來的草香味。現在我看著桌上那一摞摞紅團,想起來年少時為了把肚子騰出來多貪蕉葉香與“糯米粘”,而把紅團里面的餡棄于碗中的情節,姨看了說:“阿狗你這樣很不合適。”然后她也不說為什么不合適,只是把我棄而不食的餡兒代理了,又新取了一只紅團,用勺子從紅團背部最薄弱的中心挖下去,倒扣著往她自己的碗里倒餡兒,把溫軟的皮殼扔到我的碗里。那時她很年輕,漂亮得很不合適。今次去探望她,她已是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我盡量不去計算她的年齡,也假裝忽略那五十雙紅團的分量。
至少有三十年了,我明確告訴過他們我的下一代和省城的左鄰右里早已經見色起義,對人工上了色的食物敬而遠之。而這些紅團的擁躉們一如既往地認準了紅團的紅。他們從不松口。其實,我也知道。要不然的話,那還能叫紅團嗎?拿什么顏面供祖宗?以及怎么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