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亮
我的老家現(xiàn)在叫新度鎮(zhèn)下橫山村,人民公社時期,又叫雙橫大隊。“下橫山”不靠山,不是山村;我好多年前就認為以“雙橫”為名,倒十分準確:它真真切切就夾在兩條由西向東奔騰而去的河流之間,南邊的,是淡水河,河對岸的上橫山村、龍泉村才靠山;北邊的,就是名聞遐邇的木蘭溪。
我五年的啟蒙教育都是在老家小學(下稱村小)完成的,當時的全稱是“莆田縣渠橋鄉(xiāng)雙橫小學”,現(xiàn)在若要對應,除了“小學”,只有“橫”字相同了。不過這已不重要了,因為它正式消亡都十幾年了,若算上茍延殘喘、名存實亡的時間那得二十多年了。
1977年9月1日起,我在村小度過了非常快樂的童年時光。當年的小學校若叫做“校園”十分奢侈,它是開放式的。一南一北各“橫”著一排三間土墻老平房,中間是空空蕩蕩的長方形操場,也是鄉(xiāng)親的曬谷場和牛糞、草料堆場(老家長年以種植白蘑菇為副業(yè),俗稱“做蘑菇”)。西面是一個不高的土坡,土坡之上有很多人家。我的家和靠北的那一排教室,中間只隔著一條小小的路,成一條直線。當年,我們很多人每天上蹦下跳回家或上學。
兩排共六間的教室?guī)缀蹙褪菍W校的全部財產(chǎn)了,五間做了五個年級的教室,剩下一間叫“辦公廳”,門口掛著一塊生銹的鐵塊,也不固定是誰,哪個老師恰巧在旁,就拿起同樣銹跡斑斑的T型小鐵錘敲幾下,宣布上課或下課。那獨特且變幻莫測的打擊樂至今還在耳畔心間回蕩。
當年村小,師多“民辦”,終生農(nóng)夫者也居多。那年頭“正式”教師工資都低,又不被當干部看待,遑論“民辦”的了。雖說是基本相同的貧窮,但又各有“絕活”。他們用滿是硬繭、冬天常常皸裂的糙手,自己刻蠟板,轉把子油印練習試卷;一“蘸”又一“蘸”地用尖尖的水筆,給我們批改作業(yè)和試卷。往往一人要“承包”一個年級所有的課程。
體育課上,老師有時充當“老母雞”,領著我們這群野孩子玩“老鷹捉小雞”,也“跳馬”。壯同學當“馬”,低彎著腰,以手抱膝;老師近旁防護,“跳馬”的同學助跑幾步,在“馬”上一點,又借助老師的肋下一托,輕輕松松地飛躍而過。不分男女,常玩的還有跳繩。老師手勁大,把近丈長的麻繩甩得呼呼響,塵土揚。我們瞅準“猛進”,雙腳跳上幾跳,又見機疾出。麻繩再長些粗點可用來拔河。
那些年,我們課間還常“擠燒”(即“擠油”),老師也放松當看熱鬧,還當裁判維持秩序。我瘦而小,多被擠出,又顛顛趕去“接尾”;也“叛變投敵”,跑到另一隊去。我是家中老幺,衣褲多是五個哥姐順延下來的“老物件”,拔河或“擠燒”時,常常襠裂衣破,照樣樂此不疲。
那年頭,周末從未補課,還常放“農(nóng)忙假”,晚上除了“小升初”最后十來天沖刺外,也不用晚自習。童年滿滿的記憶只有仨字:玩得野。上樹搗窩偷果,下河撲騰裸泳,泥里捉鰍,稻田里拾螺,渠中截流戽水捉魚抓蝦。家離教室只有幾步之遙,快速扒完午飯,我就跳下操場,在稻草堆、“牛糞縫”里,和一群野孩子“跑追”,捉迷藏。上課鐘敲了,滿身大汗、泥草處處、牛氣哄哄地追到座位,這才發(fā)現(xiàn)課桌空空,兩手空空,我又忘帶書包啦!
后來,村小能辦得熱鬧紅火、成績不俗,關鍵人物當屬校長陳炳文老先生了。老先生是“鄉(xiāng)里人”,又是不多的“正(式)教師”。村夫相稱習慣加“阿”,先叫“阿炳文”,后嫌拗口又簡稱“阿炳”。我倒始終未敢造次,一直用本地話稱“校長”或“先生”。
“阿炳”長長的教師生涯基本上始于斯終于此。“阿炳”當了三十多年的校長,延攬了幾個知根知底的本村人來代課(做“民辦教師”),以這批人為主力,在艱難困苦中開創(chuàng)了一個稱得上輝煌的時代。當年每屆四五十人的畢業(yè)班(低年級人數(shù)更多),考上莆田一中、二中、四中等重點校初中的能有好幾個;更多的,像我,當時野得無法無天,成績雖中下,但畢竟埋下了種子。1989年,我竟也考上大學本科,算開花結果了。村里“出社會”“吃工作”的不少,至今大多數(shù)還是經(jīng)他之手調教過的,時間或長或短。
阿炳退休前夕,家庭遭逢大難:唯一的兒子年紀輕輕,卻葬身大洋。天塌梁倒,世間最慘的,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阿炳的兒子是國際海員,孝順懂事,收入也高。阿炳能一心撲在教育上,兒子既是他“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動力,又是無后顧之憂的堅強后盾。退休之后原本要留任的阿炳,蒼老、呆滯了不少。在城里工作的兒媳,精神近于崩潰,小孫子也剛牙牙學語,確實也需照料撫養(yǎng)。
阿炳離開了他一直牽腸掛肚的村小,但留下了嶄新的綜合樓和教學樓。當年經(jīng)過他的極力爭取,上級撥了款,村民也踴躍集資,在操場西面蓋起了三層教學大樓,北面的那一排舊的平房教室也拆除,重建起了兩層綜合樓;大樓挺長的,基本把南北兩排一新一舊的樓房牽起手來了。
阿炳離開之后,學校的精氣神卻散了,用村婦的話說,風水流光了。教育重視了,硬件也大大改善了,教師基本都是科班出身的了。村小卻留不住人了,先是教師留不住了,或者說人在心不在了。新世紀剛過沒兩年,村小徹底關張了。與我的村小命運相同的,應該還有許多村小的“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