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四十多年前,我曾寄身那方山水,在山腳河邊流連了五載。四十年后,我又途經那里,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可山腳下小河旁,那座灰色的工廠不在了,遙遠的記憶變成了傳說。
幸而山不動,水仍流,順流而下,跨河的風雨橋橫成一道歲月滄桑,橋前的媽祖廟香煙繚繞,客家人風調雨順的祈愿如橋下流水,代代流淌。而四十年前的青春舊影和滄桑往事,也在山風水語中漸次重現。
那里便是閩西連城縣羅坊鄉。那座大山名叫屋背山,屋脊形的龐大山體綿延十余里,成為下羅、上羅、紅崗等客家村落的屏障。繞山奔流的青巖河,名自河畔青色的石巖,是那方鄉土的精靈。上山下鄉年代,前不巴村后不巴寨的山水間冒出一座小工廠,我們數十名知青曾在那里度過最美好的青春年華。
說怪不怪,那段20余歲的年華籠罩著名副其實的滾滾紅塵。當時,閩西紅土地冒出宣戰生態的“十里山溝百家廠”。由于屋背山有石灰礦,連城縣革委會便召集羅坊鄉親知青,在青山綠水間建起小水泥廠。廠子里破碎機、提升機、球磨機和立窯都較原始,原始的代價是超強度勞動的彌補,成球和包裝崗位粉塵濃度超勞保數十倍,球磨機噪音超規定十多倍,立窯面操作要冒七八十度高溫,高聳的煙囪如沾滿墨汁的巨筆渲染天空,廠子長年籠罩著一股難聞的煤灰味……
黛色境遇既傷身又傷神,逼著我與元濤、宗漢、文國、家復、增福諸工友以常態化加班來換錢打“朋伙(聚餐)”自我陶醉,也逼使部分同事勤攻書畫積蓄突圍資本,我還抄了一大本《普希金抒情詩》。所幸屋背山是我印象中的神山,流傳著“狐仙報恩”“山神娶媳婦”等神奇傳說,山澗有野果山珍。工休日,我們就隱沒廠子后山,爬進雜樹混生藤蔓交纏的澗溝,去尋找金櫻子、野楊梅、酸葉子等野果。澗里怪石崢嶸山泉彈琴,是避世忘機的所在,有種神秘野果垂掛澗壁,長得像加長版芒果,果肉甘飴如柿子,當地人稱“牛罩丸”,成熟季呈橘黃色,可以狼吞虎咽十幾個管飽。
幽邃的山澗還隱匿著珍貴的石蛙。羅坊朋友介紹,捕石蛙要有好身手,得遵循地方風俗規矩,否則難免災禍加身。據說,深夜里捕蛙人打著火把順澗溝一路往上攀爬,捕到第一只要折斷腿綁上紅布條放生,這是獻給山神爺的,否則山深石壁滑,蛙蛇混生,不摔傷或被蛇咬傷,也會碰上溜滑高壁徒然興嘆,或忙乎大半夜勞而無功。如循俗蹈矩,就可能獲山神的豐盛饋贈。奇且怪在清晨從高處出澗時,又會看到那只綁著紅布條的石蛙,也不知它是怎樣以傷腿沿山澗攀跳登高的。我們沒有捕蛙身手,工休日打“朋伙”卻享用了不少美味蛙肉,呵哈,每斤才七毛錢呢!
每天清晨,我常沿著廠子前青巖河岸奔跑健身,任山風吹刮,借以呼出灌滿肺腑的污塵濁氣,沿河看月落日出,看山田青黃,感受歲月像河流一樣長,總有一種跑不到盡頭的感覺。夜幕蒼茫時,我曾三番五次與前來探親的山友家驊散步,流連于橫跨青巖河的小橋,看山霧升騰、星光明滅,聽橋下流水的叨叨絮語,談困惑彷徨,談人生理想,談“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也談我們留不住昨天,但可以從昨天汲取養分,我們把握不了今天,卻應該在今天踮起腳尖,眺望明天。
廠子前青巖河下游3公里,有座建于明末的風雨橋“云龍橋”,光是橋名就給人“風虎云龍”的神奇意象。也許是青巖河云霧繚繞,此橋形似蛟龍橫臥兩岸,故爾得名。也許是橋前有座媽祖廟,作為總領四海龍王的女神,媽祖具有馭龍布雨、利濟蒼生的神通,“云龍”正可作為女神標配坐騎。這條穿越歲月風雨的“云龍”身長30丈,高達六七層樓,全架榫卯結構,印證了古人的高超技藝。橋頂建有魁星樓,寄寓客家人“耕讀傳家”風習,形成“橋廟一體”獨特景觀。
云龍橋一頭承接“龍騰青巖”的洞崖傳說,一頭連通古樟成蔭的田園牧歌,橋下河中正是聞名遐邇的客家鬧元宵“走古事”主場。據傳,青龍般的青巖河古時桀驁不馴,頻鬧旱澇之災,曾任華中武陵知縣的羅氏第十四世祖卸任返梓時,把流傳于湖南山野神秘的“走古事”移授鄉梓,以祈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此俗即在元宵前由羅坊大房族各設置精美古事棚,挑選膽大男童扮天官圈立于棚中鐵桿上,由武將托護,元宵節在菩薩轎、萬民寶傘、鼓樂隊引領下,每棚由22名精壯抬夫扛抬著奔走追趕,從屋背山麓大坪奔進云龍橋下河面上,沿途彩幡鑼鼓鬧騰,神銃花炮轟鳴,吸引成千上萬鄉民吶喊助威,最后決出勝負名次,可說是別具一格的客家狂歡節。
可惜上山期間,這種娛神娛民的民俗活動被破了“四舊”,只能在鄉民膾聲膾色的描述中去領略了。
那時,知青吳錦宇就插隊在羅坊最偏遠的坪上村,下山到公社看片電影往返要花5個小時,翻山越嶺25公里。為表達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虔誠,他深夜曾隨大隊民兵到山凹密林蹲伏抓“偷砍亂伐”,有個月黑風高之夜,竟蹲進了野豬窩;待靜下心來,發現身后有粗重的“吭哧吭哧”聲響,掉頭仔細一看,我的媽呀,一只四五百斤的龐然大物正閃著綠幽幽的眼珠盯著他們,嚇得他們一骨碌爬起撒腿就跑,萬幸那黑家伙大概也在納悶:嘿嘿,這幾只什么東東,竟膽大包天敢來老豬門前撒野!
當然,越是貧困的生活,越困不住青春荷爾蒙,越能撩撥性感的思想。于客家山民來說,知青文化作用的發揮,還鮮明體現在“紅娘”角色里。上羅大隊一對山村青年談戀愛,山哥參軍去軍營,不識字的山妹在家務農,牛郎織女魚信雁書成了難題,于是山妹子纏上了知青姐姐陳秋云,這位姐姐“見愛勇為”,舞文弄墨筆尖抹蜜替山妹寫起了情書。秋去春來,云散云聚,這一寫就是三年,直到山哥復員回鄉成婚,她又甘當山妹的伴娘。于是,遙遙羅坊墟,隱隱客家村,留下了一段“我為山妹寫情書”的桃色佳話……
光陰荏苒,轉眼四十多年過去了;年老轉身,羅坊歲月便成了故事;夜靜回眸,知青年代就成了風景。重拾往事,河里摸蛤蜊、山澗摘野果、翻山借名著、深夜惹野豬等等,都成了遙遠山鄉的芳華記憶,忘不了也抹不去。呵呵,我們習慣把幸福放在遠方,這樣才有眺望的詩意;我們也常常把詩意放逐遠方,而那遠方,其實就是我們早已抵達的地方。
羅坊往事,如風如酒,風早已散,酒仍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