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元滄
《朋友》提醒我,題寫“朋友”二字的錢君匋老人駕鶴西去已經整整20周年了。
前些日子,老人的弟子陳輝為我刻了一方名章,旁款刻“為君匋師友人元滄先生治印”字樣。刀味勁厚而靜麗,頗得錢老印韻。接印,高興之余頓生忐忑,作為晚輩的我,只有給老人添過麻煩,卻失去了當面向他表示感謝的機會。我知道德高望重的老人不在乎這個,但我每每念茲便愧感油然。
20世紀80年代初,我供職于《青年報》,曾經為工作上的事請君匋先生來過報社,從此便和他認識了。1998年5月份,君匋老人正在南昌路家中養病,我卻在這不適當的時候找上門去,請他為我的散文集《朋友》題寫書名。
“見你很難,我打了不下5個電話。”甫見面,我就不知輕重地說開了。
“近日我身體有情況,閉門謝客,請新聞界同志理解。”老人豁達大度,沒有計較我的失禮,反而讓我為唐突和冒昧埋單——深深自責。
老人輕輕地捏過我的胳膊,然后移步端坐于椅,鋪紙捉筆,一絲不茍地寫下了“朋友”二字。轉過臉來,他笑了笑說:“小老弟,就這兩個字?書名長點沒關系呀,我寫得動。”
事后才知道,早在一年多之前有位省長在上海大廈宴請包括他在內的滬上文藝界8位知名人士,先生就嚴遵醫囑而未出席。
見他精神還好,我把打算寫于新書扉頁上的題記念給他聽:“朋友,是一種滲透,一種信任,是一種承諾,一種珍重,在下雨的日子,為你打傘,在遠航的歲月,燈下牽懷。”
“不錯,不錯。”老人聽了喜形于色,說,“有這樣的念想很好,讓我也加入你朋友的行列吧!”
此情此景,歷歷在目。是時,他已九十有二高齡。
一位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以“錢封面”名揚天下、由此多次得到魯迅贊揚的書籍裝幀大家;一位為當年(1927年)從成都家里“逃”來上海的李芾甘(后易名巴金)提供資助,日后兩人成為莫逆之交的賢哲長者;一位著述等身,藝涉新詩、散文、音樂、書法、篆刻、繪畫、教育、出版、收藏等諸多領域的著名藝術家、出版家,是這樣的沒有架子,和藹可親,樂于扶掖后生,使我深受感動。
書稿付梓前夕,正當我準備撰寫后記的當兒,有朋友來到辦公室,貼在我耳邊細聲相告:錢君匋先生與世長辭了。聽罷,我半晌無語,悲情扼住了所有想說的話。我答應過老人,一俟《朋友》出版,第一本就捧贈于他。而今,封面題字還散發著墨香,先生卻不在了,我心中好不悵然!
記得請老人題寫書名時,我還向他請教如何寫作散文。他輕聲謙虛地說:“這個我不精通。但我想,散文就是要散,不能拘謹,要放得開,讓人感到很隨意,但又不啰嗦;散文必須是文,要有章法有文采,讓人家讀著是一種享受。”停了片刻,他接著說:“格調不能低,要有思想有品位,任何文藝作品恐怕都有這個問題。”錢老脫口而出,似乎不大經心,卻句句在理,讓我獲益匪淺。啊,誰能停止光陰荏苒,轉眼我也已步入晚年,而他叮囑的話我沒有完全做到,盡管已經盡力,只能乞先生寬待了。
后來,我專程去浙江他的祖籍地海寧拜謁先生的陵墓,并參觀了他的紀念館,不忘揣上《朋友》——這是先生生前題寫書名的最后一本書。
先生暮年有過刻一方《大自在》章的心思,因眼力不濟而未能施行。這件事終于在先生的高足陳輝手中出色完成了。《大自在》章(四側刻《心經》全文)堪稱金石杰作,已被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所收藏,進入該館的當代我國治印者迄今為止只有他一人。錢老若能視聽,當含笑于九泉。看到書櫥里的《朋友》,我想應該從心底掏點文字敬獻給我永遠忘不了的君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