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江畔獨步尋花·其六》:“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朵(duǒ),《康熙字典》丁果切。可見“朵”字古音如莆仙方言的“島”。但是莆仙方言說“一朵花”,聽起來卻像“一模花”。那么,“一模花”的“模”音是哪個字呢?
《莆仙方言簡明詞匯》(內部交流本)采用“柎”字(見該書345頁):“柎,音同模。1.用于花。俗:‘看伊蜀柎花卜怎生開(冷眼看某人以后如何行事或如何過一生)。’2.用于燈火,相當于‘盞’:蜀柎電光。”
柎(fū),《康熙字典》風無切,音膚。意思是花托,或指花萼。說“蜀柎花”似乎只能算作記錄方言的近似讀音。更值得注意的是,“柎”字從來不用作量詞。因此,說“一(或蜀)柎花”,我們無法找到任何書證。
《漢語大字典》枚:量詞。相當于“個”“支”“件”等。《玉篇·木部》:“枚,箇(個)也。”《墨子·備城門》:“槍二十枚。”《續漢書·五行志四》:“安帝永初六年夏四月,沛國、勃海大風,拔樹三萬余枚。”《宋書·良吏傳·江秉之》:“在郡作書案一枚,及去官,留以付庫。”元·楊景賢《西游記》第十一出:“有女一枚年十八,有妖一洞號三絕。”
《漢語大字典》這幾個引文極為啟迪人。枚,原義是樹干,可作拐杖。用作量詞,甚至用于槍、樹、(廉吏江秉之的)書案(辦公桌),簡直廣泛到百無禁忌。更加令人崩潰的是,今天網絡上流行的“帥哥一枚”“美女一枚”,人家楊景賢早在元朝時代就已經使用了,我們可能自以為瀟灑,原來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古人說花,原來用“華”字,讀音同“花”。《詩經·小雅·甫田之什》:“裳裳者華,或黃或白。”大約在南北朝時人們造出“花”字。之前和那時也往往沒有用量詞,一朵花,直接就說一華或一花。大概在隋唐時代或更早一點,人們給花使用量詞,最常用的是朵、枝。除了說“千朵萬朵”,杜甫還用“枝”字,如《絕句漫興九首》:“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枚”字作量詞,早在《墨子》里就有“槍二十枚”了。用于花則遠遠要遲。宋朝《大藏經》:“此人顏貌端正身披鹿皮衣。貪我五枚花不惜銀錢。”
枚(méi),《康熙字典》莫杯切,音梅。在上平十灰韻。模,讀音是莫胡切。上平七虞韻。可見兩者聲母相同,韻母也相近,聲調相同。無論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模”字沒有被用作量詞。但是,莆仙方言里說“一朵花”聽起來就是“一模花”。最大的可能性,“一模花”寫出來應該是“一枚花”。
西漢·揚雄在《方言》說:“張小使大謂之廓。陳楚之間謂之模。”意思是“把小的東西張開變大叫做廓(音擴),陳楚兩地把這叫做模。”花兒、糕、火等東西會由小而張開變大。陳在今河南省內,莆仙先民很多自河南遷徙而來。所以我們莆仙方言里說“一模花”“一模碗糕”“一模火(燈)”。
莆仙方言讀音“模”的這種用法非常有限,幾乎不用于其他事物。而且因為“模”字在漢語里不作量詞,所以“一模花”仍然寫作“一枚花”。
很多漢字,莆仙方言讀的是別個漢字的音。比如,“我在車上”,莆仙人們說“我著(音dó)車頂”。“戲臺上”讀音如“戲臺頂”。又如,下班、下課、下車,莆仙讀音如“落班”“落課”“落車”,但是沒人寫為“落班”“落課”“落車”。
《左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皆有威儀也。”東漢《太平經》:“物有大小,各自容往來。”大小,莆仙讀音常常是“dua細”。小,私兆切、先了切,音蕭上聲。可是莆仙口語,讀的是“細”字的音。
《康熙字典》:“小,又葉蘇計切,音細。”《白居易·懺悔偈》:“無始劫來,所造諸罪。若輕若重,無大無小。了不可得,是名懺悔。”白居易祖籍山西,其曾祖父遷徙到今河南鄭州附近,所以白居易也可以算地道河南人。他把“小”讀作“細”,與莆仙人不謀而合。莆仙俗語:“做小(音細,小時候)偷摘匏,做大偷牽牛。”
再說“蜀柎花”。“一”的方言讀音同“術”,“一”和“術”同在平水韻入聲四質;而“蜀”字在入聲二沃,“一”和“蜀”古音的韻母不同。揚雄《方言》卷十二:“一,蜀也。南楚謂之獨(獨)。”這是說“一”或“蜀”可以作為“獨”的意思來用。如《詩經·豳風·東山》:“蜎蜎(音淵)者蜀(蠋獨行也)。”杜甫《秦州雜詩》:“煙塵一長望,衰颯正摧顏。”
但是從來沒有人在書面語中把“蜀”當成數詞“一”,而且放在名詞或量詞之前來用。所以《莆仙方言簡明詞匯》里“蜀柎花”“蜀柎電光”的寫法只能算作記錄近似音。
把“枚”讀為“模”,上讀為頂,下讀為落,許多字,莆仙方言口語讀另外一個字的音,例子不勝枚舉。兩字之間存在著相關性:聲母、韻母、字義相同或相近。這自然需要另外一篇文字來討論。但是我們必須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莆仙方言口語和語音非常頑強,能夠歷經千年而留存。至于書面語,人們則往往傾向于使用共同語。
所以,如果整理和編寫莆仙方言字書,“一枚花”,可以注音為“一音術;枚音模”。書面上似乎沒有人會直接寫成“一模花”。記住:一枚美女一枚(音模)花!(朱祖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