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看來每個人每一天落幕或幕落又啟的舞臺就是床榻了，因此人們都千方百計地改進、裝飾它，甚至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然而，床榻的質量能否決定生活的質量，我看是不好斷言的。因為即使是帝王的龍床，床上演出的也不單風流種種，不也常迎來香消玉殞、灰飛夢破什么的；而平頭百姓，在破舊的木板床上收獲的恩愛也是不爭的。一句話，盡管世間床上發生的事情永遠大大地多于我們不知道的，但床依然是生活與文化的一個載體，只是，當時間過去了，生活的圖景消逝了，它的文化意義卻留了下來，使后來人在它的構造、裝飾和色彩上不斷解讀，一物一數，一塵一劫，情有所牽，心有所思。未了，都能使人感覺時光如夢。如果不盡量留心去注視和保護它們，那些年月那些事，就不會像醇酒般日益散發出歲月魅力的沉香，而頃刻消失于永恒。
在這里，我還看到了一架類似產于江浙一帶的眠床。經介紹獲知，該床應是清代風格的踏步床，它以純正的朱紅漆為基色，貫通主要構件；圖案采用的則是貼金箔、嵌螺鈿等技法。仔細觀賞，發現工藝考究，形體小巧精美。床架及床沿，配有造型精湛的高浮雕雕刻，均為花鳥和人物故事。床的華麗美艷，顯示出床主人的興趣與愛好。然而，令人詫異的是，這架床寬只有一米一十五公分，勉強能容得兩個人平躺，當地人稱之為窄床，也是婚床的一種。這就怪了，床鋪為何不做得寬敞一些，難道睡在床上的兩個人一整夜都不翻身或側睡？我忍不住好奇詢問了當地人，被告知說，這窄床是“秀恩愛”的床，明白么？至此，我倒不好再問下去了，盡管我知道“秀恩愛”是當下明白無誤的網絡語。據說，就在這窄床上，頭一年，女人說給男人聽（女的回答男人的各種提問）；次年，男人說給女人聽（男人向女人描述今后打算）。第三年，男女閑聊隔壁聽（想來對家人也無顧忌了）。
床榻，無疑是男女交流思想、傾吐感情的地方。多少年來，有錢的人家，用胭脂涂抹女人的容顏，也將緋紅的氣味帶到床上。平凡的人家，只用草汁便勾畫出女人的秀眉，追求至純至愛正是農家的夢想。只是，不同身份的女人，在床榻上興許都會不同程度地以各自的巧笑倩兮，為男人綻放出人間最美的顏色。
但這里的床榻，也不單只演出那些年月中曾經有過的富貴或貧賤，或一筆帶過或輕描淡寫了男歡女愛，這都是因為在封建時代，到處都有抑制摧殘女性的罪惡。就在漈頭村村后的一座山坡上，也是明清之際，當時這里僅有的百余戶人家，卻立起了十一座“貞節”牌坊。所謂貞節，指丈夫死后含辛茹苦哺育子嗣的女人。其中一人，系當年剛滿十八歲的寡婦，至死也未能再婚；另一個女人，守寡時間竟達六十四年。那些牌坊，明白無誤是皇帝嘉獎矗立的，但卻蠻橫地強迫當地百姓自掏銀兩承建。冰涼無情的牌坊，至今猶在，卻無法慰平這些自男人去世后獨自在床榻上度過黑夜的幾十年孤獨與凄清。
幸而，那樣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今，漈頭村這個不太大的地方所收集、保存的民榻和閨床，竟能比較完整有序地展現習俗風貌，確是一種鄉野歷史的幸運，也無疑是當地一宗極其珍貴的文化財富。
話說回來，這些年我因寫作的緣故走過福建不少地方，在參觀采訪的過程中，有意無意中發現，福建各地的人過去都很看重床榻，通常做床的木料選用的均是優質的杉木、樟木、楠木等，由能工巧匠精雕細鏤而成。有錢的人家，做的床自然更講究也更精致了。除此，房中還設立圍屏，雕刻人物、山水、花鳥。當年，有些地方歷史上的富賈，還注重婚床與蚊帳鉤的配搭。有的在帳鉤上鑲銀嵌玉，有的則用瑪瑙，根據不同的顏色、形狀精心雕鏤編綴。月如鉤，鉤如月，輕晃微漾，千姿百態，教多少男女之手，遍遍摩挲，帳里帳外，薰香拂溢……
事實上，世上究竟有多少各式各樣的床，至今還沒人作過全面的梳理。但到如今，奇床異榻還常常被人發現。如重慶巴渝民俗博物館中，藏有一件“鎮館之寶”——鏤雕滿金漆花鳥紋楠木拔步床。拔步床又叫八步床，是漢族傳統家具中體形最大的一種床，號稱“天下第一床”，據說是百年前一富貴人家花費三年時間為女兒制成的“嫁妝”，其高2.9米，寬2.8米。而在安徽省歙縣一帶，我有機會在一些館藏中，見過當地許多人家保留下來的有著古徽州地域特色文化的古眠床，有不少也是貼著金箔的；較為特殊的是，床體由架子床和圍廊組成，內有兩層花罩，外有三層楣板，配備靴柜、銀柜、被蓋架等，精巧美觀，令人嘆服。
閑云聚散春復秋，時光淺草問悠悠。
思緒收回。寫到這里，我不禁想到：單就福建這地方，還藏有多少未被人們所知的床榻？隨著時間流轉，社會變遷，過去的床榻因使用功能的局限而漸漸離開我們的生活，成為過去的歷史記憶。由此，眼下我們更應有馮驥才先生提倡的“先知先覺”精神，搶救歷史，為了未來，勇于成為承擔文化的志愿者，對民間保留下的床榻編制數據庫、檔案，進行系統的深入的學術性的研究。
我相信，這種搶救、挖掘、整理，絕對不僅僅只關乎這些歷史床榻上的那些年、那些事和那些人的。（朱谷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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