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玉勛
當年生產隊發放的稻草、麥稈不夠燒,深秋時節,梧塘人便成群結隊往萩蘆深山老林——“三腳件”拾火柴枝。
“三腳件”位于萩蘆通往新縣、大洋的青石板古路的中途。從梧塘行至萩蘆九坎店后橫跨江春霖建造的萩蘆溪大橋,在護店北上登山沿蜿蜒跌宕的百年青石板山路經波歌峻、水井亭、石雞、石狗、安井、昭天池、白云林場,便到達“三腳件”,若再往前便是新縣、大洋,全程30里左右,可謂山高路險,路途遙遠。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所謂“山里里,沒天理”的方言,更凸顯山里的“里”的別有一番險惡及漫長。
進山的前一天,我們每人自備扁擔、草鞋、“果慮飯”、長麻繩和草繩。大家相約:當晚1點起床做飯,用餐后2點出發,翌日下午1點家中接擔人在萩蘆溪大橋待命接擔。
深秋的深夜是寂靜的。寒露掛珠,月光朦朧,星光迷離,我們十多人伴隨月光踉蹌踏行在征程上,行至萩蘆九坎店時遠處隱約傳來公雞報曉聲。唐代溫庭筠“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詩句悄然在腦中回蕩。命運,把我們送上漂泊不定的征程,同命相憐之感頓時油然而生。過了萩蘆溪大橋,開始從護店登山,山峰突兀崢嶸顯得格外高峻雄偉,巍然挺拔。朦朧中蜿蜒于山脊的青石階小道形如魚脊,而其延伸的主峰形狀又奇特,恰如昂首的“波歌”(海魚)頭,我想這也許是“波歌峻”得名的由來吧。
行至峰嶺陡立的水井亭,頓感冷氣颼颼上躥,霧氣繚繞升騰,顯然我們已進入飄移山間的云朵中,伸手可撥云,邁步早凌空,心生縹緲臨仙之感,近在咫尺的同行也模糊了。我們以聲傳喚,生怕在云霧中失蹤。
進入峽谷深陷、溝壑縱橫、彎道盤繞的石雞石狗,據說這里是有名的回音谷,我們不由得朝遠方縱聲呼喊“石雞——石狗——”,果然回聲繚繞,余音繞谷三分鐘不絕,“狗——狗——狗——”,狗音繞梁,震耳欲聾,頗有撼山震谷之壯。
一路登高疾行,我們汗水涔涔,氣喘吁吁,頭發濕潤。我捋了把額上的亂發,驀然發覺脖子上的毛巾濕得可攥出一把汗水。
拂曉時辰,我們行至群山逶迤、炊煙盤旋纏繞的安井,迎面遇見正挑著木柴魚貫上路準備去萩蘆或梧塘橋頭販賣的當地山民。他們矯健的步伐、負重的憨態真令人刮目相看。特別是夾在隊伍中間那個頭戴小斗笠、裊娜纖巧、皓齒明眸的小姑娘挑著40多斤的擔子,健步如飛,像是展翅的雛鷹,令人敬佩。
舉頭紅日近,俯首白云低。到達昭天池、白云林場時,鮮活的太陽升起在仙境一般的云海里。亮透的東方顯出橘色,漸漸引出紅彤彤的晨光,一脈梯田彩云間,萬水千山環相連,用天池、白云來給此地命名,真是名副其實,恰當達意,太妙了。漢字的神奇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三腳件”位于三縱奇峰聳立、兩邊懸崖峭壁簇擁的原始森林,貫穿其邊一條淹沒在半人高的狗尾草叢、灌木中的逼仄山道像神話里的迷宮令人倒吸冷氣。陽光射進幽邃的叢林,形成一圈又一圈同心圓的光暈。森林深處,此起彼伏的蟲唧鳥鳴聲像幽靈般四處飄蕩。腳下的冗枝枯葉有1米深,漚熟的泥巴發出腐爛的氣息。一腳踩下便可見驚慌的小白蟻、大螞蟻、蟋蟀、蟈蟈等四處逃竄……“三腳件”危機四伏,充滿厚重詭秘、陰森恐怖的氣息。
大概是恐怖心理作用,大家不約而同地把“果慮飯”掛在樹上(防蟻)后,便利索地拉出冗枝,抖落枯葉,左右開弓,腳壓手綁,一大擔100多斤的火柴枝重擔就這樣完成了。我們挑著沉甸甸的重擔,慌不擇路地沿逼仄山道揚長而下。
從山頂飛奔而下,耳邊風聲呼呼地響。擔上的柴枝跳躍著沙沙嘩嘩,越過嶺,穿過坡,翻過坳……
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路人錯喜歡。剛來上坡腳桿軟,現在下坡腳打閃。山路彎彎拐拐,一彎比一彎險。我手扶扁擔左右肩接替轉換,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氣。隊伍在昭天池路旁的“石頂涌泉梳石發”的巖穴旁休息。穴中泉水甘甜,我們雙手捧喝,掏出“果慮飯”大快朵頤,一掃而光。
長途的跋涉,我揮汗如雨,身心疲憊,紅腫的肩上磨出繭,腳底起了泡,我咬咬牙承受一次又一次體力極限的挑戰,闖過一道又一道的坡坡坎坎。中午時分,苦盡甘來,我們終于從護店下山到達萩蘆溪大橋,讓親人把擔子一分為二,接擔繼行。
當晚我四肢舒坦,四仰八叉像一堆爛泥癱倒在床上,一覺到天明。
古人說:“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后知。”實踐是認識的唯一來源,一步一個腳印是人生歷練的不變法則。“三腳件”拾火柴枝的經歷,令我終生難忘。它讓我尋繹出最深邃的道理:為者常成,行者常至,生活就是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