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翻出一只破舊的青花瓷海碗,飾有簡單的蒲葵和蓮蓬圖案,使人想起舊時農家的翠花門簾,它咧著有裂紋的大口,似在講述遠年的故事。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一只有年代的海碗,大約誕生于民國末年吧!反正在我懂事時,它就趴在老家碗柜里了。這種海碗又稱碗缸,當年用于民間酒桌上裝盛宴菜,兼具果盤功能,也是市井居家香案上的擺設。童年時,我就曾在鄰居羅家廳堂香案上,見過這類碗缸。
因為年事已高,加以保管欠佳,這只海碗就褪去了青春火氣,鍍上風塵舊痕和歲月包漿。它能在破“四舊”風濤中幸存,全賴其普羅大眾的角色。你瞧,其器型雖屬規整,可碗底略顯粗糙;碗上圖案是工匠手工涂描的,青色不均且線條有點歪扭;加以無款無識欠缺“貴族”名號,當然有別那些所謂小資產階級的器物了。
相比之下,老家那尊喜氣的五彩瓷彌勒就沒這么幸運了,記得在風雨飄搖的時期,為怕戴上封建迷信帽子,奶奶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悄悄把其裝進麻袋,喃喃禱告了一番后才膽戰心驚地敲碎彌勒爺……我想,在那個非常之夜,虔誠的奶奶定然是驚愧交織翻來覆去睡不著的。
唉!那尊瓷彌勒已遙不可追,只有這只青花海碗老氣橫秋地張著海口,像要以五彩彌勒的遭遇,告訴大家一個做人的道理:“峣峣者易折。”得意之時不要忘形,韜光養晦才是至理!
深諳人生三昧的海碗倒好,灰頭土臉活到如今,像個飽歷歲月風霜的睿智老者。當然,它也有過輝煌時代,那便是破“四舊”后的一段歲月。當年我母親被下放到靈川公社云莊大隊當赤腳醫生,常有村里農友進城辦事在我家走動,于是這只海碗就被奶奶慎重地從碗柜旮旯請了出來,權作大肚量農友的飯碗。
印象頗深的是“大古堂”“文武全”“腳車春”等彪悍農友,他們不僅捎帶米面、黃豆、地瓜粉等自產糧菜接濟我們,也成了我家飯桌上的常客。高大的“大古堂”是精壯后生,因能挑三百多斤重擔而聞名云莊。“文武全”既是民辦教師又是侍弄莊稼好手,還是籃球隊的主力隊員呢。虎背熊腰的“腳車春”則是聞名七里八鄉的自行車車夫,經常運著三四百斤的貨物往返城鄉。他們干的是重體力活,飯量當然也大,顯然,城里人家的小碗小碟,對他們是不夠看的。
民以食為天,幸好有這只海碗榮耀登場,彰顯了升斗小民的待客之道。它通常裝的是面條、米粉、菜粿、地瓜干稀飯,雖然缺油少肉,但在那個溫飽不繼的年代,端上它威風凜凜地往桌上一擺,盡顯持重、富足和霸氣,足以為奔波生計的農友填飽肚子,也使他們因領受尊重而高大了許多。因此,這只青花海碗名聲遠揚,用過它的友人們都印象深刻。直到如今,那些農家老友還都記得它呢!
大凡飲食男女,都離不開生活的柴米油鹽和鍋碗瓢盆。在我少年青年時代的記憶里,忍饑挨餓尋常事,幸有那些相濡以沫的親情友情,溫飽寒冷的心和饑腸轆轆的肚子。這只海碗當年裝的雖是一粥一飯,卻也裝滿了人間煙火,盛滿了紅塵至情,端出了黎民百姓質樸生活的儀式和詩意。
我想,最好的碗不一定是最美的,但卻是在記憶中最有分量的,它連著肚子也連著心,還連著故鄉母土的龍骨水車和蛙鳴稻香。難道不是,世間有些東西,盡管是普通之物,但因承載了非常歲月的經歷,收藏了柔軟的心靈和溫暖的故事,其光陰就是萬難磨滅的。比如這只海碗,裝下了那個年代的溫馨記憶,也裝下了人類情感的美味佳肴,盡管已過去了半個世紀,仍讓年逾古稀的農友們印象深刻。即便這只海碗今后破碎不在了,也仍會活在不老的記憶里,活在我所寫的這篇文章中。
世事變幻,人生沉浮,青花海碗,寄寓著農耕社會的渴望,也成為世事人生的縮影。如果不曾經歷那個年代,便不懂得敦厚人性的可貴;如果不曾經歷溫飽無著的滄桑歲月,便不懂得相濡以沫的美好,以及這個海碗所承載的樸素生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