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珠
車轔轔,馬蕭蕭。漢將馬武沒有想到此行帶兵追趕羌人,會被圍困,自己的兵馬會因天旱無水而得尿血癥,他也沒有想到最后是車前那些不起眼的植物治愈了兵馬。馬將軍那句發自肺腑的贊嘆“好個車前草”就這樣定下無名植物的名字。
傾聽世間多數物與人的名字背后,似乎都有著或淺或深的緣由與故事。原先不知道這種房前屋后、賤生賤長的植物叫“車前草”,還帶著當道、蛤蟆衣、豬耳草、牛舌草等別名。我們方言是“七根草”或者是“赤根草”,也有可能是“膝筋草”,反正音譯過來,都不及它的學名好。車前草,車前草,在心里默念幾遍,一個讀起來很有場景感的名字,眼前出現的是它的樣子,那是車轱轆聲漸漸遁去的塵煙四起,那是碾壓過后又抖抖塵土的倔強挺立。
鄉野大地,有一寸土壤,就有一寸草木。車前草,同樣貼地生長。橢圓形的葉片從根須直接伸出,有序地螺旋式交疊。像麥子一樣有穗狀的莖,會開綠中帶白的小花,會結如芝麻般大小的果。不起眼的車前草在蜂蝶的世界里不驚不擾地活著,在植物進化的過程中不改其貌地長著。
鄉野大地,生活著一些如車前草般倔強生存的人,咀嚼她們在涼薄塵世里所受的苦,數次文思凝結,筆端沉重。今生,她們的苦能否泅渡到岸邊迎來幸福安康?
車婆婆,一個寡居多年的老人。前半生送別了兩個至親,一個是丈夫,在她五十歲左右,謀生他鄉,發痧高燒致死;一個是以賣蔥為生的女兒,河中洗蔥,不小心觸到高壓電。走過九十五年風塵苦旅的她,已經太苦太苦,如今,還要面對兩個得癌癥的兒子和一個未上學的小孫子!
如果兒子出息,車婆婆的苦是不是可以減輕一點點?只是,未生病前的兩兒,一個比一個過得不像樣:大兒子靠勤勞養家,但也只能養家糊口而已,最讓車婆婆操心一輩子的是二兒子,他是聞名四鄉的二流子。
有人認定家風決定孩子的成長。打理一塊田,總會有雜草冒出,你不能說全是農人的錯;教育一班學生,總會有一兩個春風化雨不了的,你不能說全是老師的錯。
“活著要有樣兒!”車婆婆曾對一個勸她別太操勞的村里大嬸說。苦難折磨下的她,看起來如秋風中于枝頭瑟瑟發抖的葉子,單薄得令人揪心:臉上溝壑縱橫交錯,每一道都積滿了命運多舛;后腦勺的髻子早已挽不住根根可數的花白的頭發,搖搖欲墜;襤褸衣衫是終年不變的,包裹的是瘦骨嶙峋的軀殼;右腳微跛,走起路來,越發顫顫巍巍。
活著要有樣兒!車婆婆自力更生,倔強地向厄運討生活。她匍匐于幾分薄田,春夏秋冬,未曾懈怠。田里長了幾株草,爬過幾條蟲,產出多少糧食,她都清楚,至于天空飛過幾只鳥,飄過幾朵云,她不清楚。除了巴望田里的莊稼,還要關注野草,因為家里的幾只羊等著喂肥,等著賣上好價錢以貼補家用。盛夏,地上下了火,為了翻撿土里殘留的花生,她可以直坐田里,握著鋤柄刨土,一遍又一遍,任憑受傷的腳面上螞蟻肆虐橫行,只為多撿一粒花生多一點收入。
她躬身于鄰村的小海。農閑時,拖著年邁之軀,尋覓礁石上的蠣窩,與灘涂上的軟螺、小螃蟹賽走,挪移的身影甚至不及軟螺快。冬季的海風是刀子,片片剜在車婆婆的心上,哪怕淌著血,她也得咬咬牙。無法想象風燭殘年的她,如何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灘涂中行進?期間頭疼欲裂,喘息幾下,又如何咬著干癟的幾乎掉光牙的嘴繼續?要彎多少次腰才能將小背簍填滿,換回可憐巴巴的一點錢?
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大字不識一字的車婆婆不可能知道,但是生活里的“鯊魚”,她數過,一條又一條,兇猛地向她撲來:溫飽是首要,孩子要成家,孫兒待撫育……年復一年,她與“鯊魚”們搏斗著,斗得遍體鱗傷。
她的口袋里常年備有廉價、過期的止疼藥,頭痛欲裂時掏出一粒,好像吞下了就能馬上止住似的,而實際上,一天十幾粒也未能減輕一絲一毫的疼感。還有功能日漸退化的身體其他部位,也在時時威脅生命的燭火。
身體上的病痛,她能忍受,一忍就是大半輩子。她艱辛地討生活,生活待她卻是不厚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兒經常虐待母親,不給飯吃,還時常聚眾賭博,屢教不改……
如此渴望陽光的車婆婆,忽略了每一場暴風雨的侵襲,沒有向鄉鄰抱怨過半句。面對傷痕,她不可能像李白那樣“仰天大笑出門去”,也不可能像李清照那樣“欲語淚先流”,她來不及咀嚼每一次碾壓,新的一天就來了,她還有無法推卸的使命。
她的使命是撫育小孫子。五年前,小兒曾從工地上帶回一外鄉媳婦,車婆婆的腰板挺直了一兩年。只是媳婦生下孩子沒多久,就跟著前來探親的父親和哥哥回鄉,從此黃鶴一去不復返了。拉扯孫兒長大,成為車婆婆又一條生活“鯊魚”。
據說車前草葉片之間的夾角是圓的黃金分割角,保證了每一個葉片都能得到陽光的青睞,我懷疑車婆婆是不是車前草的化身?她被命運的車輪一次次地碾壓,軋得千瘡百孔,她的每一片葉子里記錄的是常人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重荷,可是第二天,不怨天尤人的她仍舊帶著傷痛,把自己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血管、每一次呼吸都盡量向著陽光,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