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山區和北洋平原上的人們稱呼女人丈夫的母親(婆婆),聽起來像“達歌”,城區、沿海片和南洋平原上的人們可能稱之為“逐(或軸)歌”。可是把“逐(達)歌”寫出來,是哪兩個字?
女人的娘家,莆田話怎么說?外家!《國語辭典》:女子出嫁后,稱其娘家為外家。為什么叫“外家”?古代男子有妻叫有室,女子有夫叫有家。室家,代表成婚或夫婦。孔穎達解釋《詩經·周南·桃夭》的“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說:“‘《左傳》曰:女有家,男有室。’室家,謂夫婦也。”《后漢書》里就有:“父子兄弟室家相敬如賓。”就這樣,女人的娘家,倒變成了“外家”。當然,“外家”還有多種別的意思。可是為什么莆田話“外家”聽起來是“外歌”呢?
“家”字在莆田話里與加、佳等字同音,這眾所周知。可是它在詩詞中與哪些字押韻?很多字在莆田話里都有兩個讀音,如人口kiao和闊口kao。“家”字還有沒有別的讀音? 查《詞林正韻》和《佩文詩韻》,“家”字和加、佳、巴、茶、牙、芽、叉、蝦、衙、爬、杷、渣等字同一個韻。想想看,這些字莆田話怎么說?吃茶,牙人,初二、十六做牙,發芽,刀叉,魚蝦,爬樓梯,衙門,枇杷,騙鬼吃豆渣!既然這些字的韻母a在莆田話里變音為o韻,“家”字會不會有“歌”這樣的讀音呢?不但有,而且常用,但是只在“外家”和“大家”等兩三個詞語里。女人和丈夫或翁姑吵架,呼天搶地撒潑放刁,莆田話稱之為“除家庭”,聽起來卻是“除歌庭”。
莆田話稱呼女人丈夫的母親,聽起來是“逐(達)歌”。要是我說,寫出來是“大家”,您會不會感覺有點匪夷所思?漢語中常用“大”字來尊稱上一輩人,如歸有光的《項脊軒記》里“大母”就是祖母。女人出嫁則有家,她的婆婆當然也是女人,于是就尊稱為“大家”。《辭海》:大家,古代女子的尊稱;婆婆。現代讀音為dàgū。《說文解字》大,徒蓋切(切是古代的注音方法:把徒的聲母d和蓋的韻母ai相拼)。可見“大”字古音和現代莆田話音一樣,都讀如“待dai”。但是《說文解字》說“大”字在上古時代還有一個寫法:亣。讀音如達。那么上古音的亣和達怎么讀呢?
《詩經·鄭風·子衿》:“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詩經·大雅·生民》里有“誕彌厥月,先生如達”。可見“達”字在《詩經》中與闕和月押韻,“月”字古音魚厥切,讀音如現在莆田話的“玉”字。莆田話把達和大(亣)讀成“逐”,把“大家”讀成“逐(達)歌”,讀的正是詩經里的音。
南朝《宋書·孫棘傳》記載:孫棘,南朝宋彭城人。孝武帝大明年間,孫棘的弟弟孫薩因抗拒征兵罪判死刑,孫棘與孫薩爭著去死。太守張岱把此事依實上奏,皇帝詔書特赦其罪。州里還奉命,拔擢孫棘為官并賜帛給他。故事里孫棘老婆對孫棘說:“君當門戶,且大家以小郎屬君,豈可委罪?”意思是,郎君你當家,而且婆婆把小叔子付托與你,怎么可以把罪責推給他?這句話里的大家,就是莆田話里的“逐(達)歌”,莆田話也保留了“小郎”(小叔子)這個古漢語詞,和莆田城里的地名“筱塘”讀音相同。
北宋《太平廣記》故事:唐玄宗時期,彝爽被調到四川蓬州儀隴縣任縣令。他的母親懷戀故鄉,不愿意跟隨兒子赴任。幾天后,妻子郭氏用自己織染的布匹,為婆母裁制衣服,不慎剪刀誤傷手指,血沾到衣服上。妻子對婆母說:“新婦七八年溫凊晨昏(冬天溫被,夏天扇席;早晚問安侍候),今將隨夫之官,遠違左右,不勝咽戀。然手自成此衫子,上有剪刀誤傷血痕,不能浣去,大家見之,即不忘息(媳)婦。”婆母感動得哭了起來。故事中“大家見之,即不忘息婦”,是說婆婆您看到衣服上的血痕,就不會忘記新婦我。
七八年了,還是“新婦”嗎?您可不要以為“新婦”這個古漢語詞專指新娘!《國語辭典》新婦有四個詞義:新娘;兒媳婦;弟婦;泛指婦人。《世說新語·規箴》:“昔夫人臨終,以小郎囑(囑托之意)新婦。”莆田話里“新婦”是個極為常用的詞,還經常“逐歌”新婦四字連用。新娘,莆田話更常叫“新新婦”。“逐歌”與新婦似乎自古是天敵。有一句俗語:“‘達歌’話多,新婦皮厚。”意思是:婆婆老是嘮嘮叨叨責罵兒媳婦,兒媳婦就會因麻木厭煩而不予理睬。這個俗語對婆婆們正確處理婆媳關系很有警示作用。“逐歌”與新婦如果能夠像母女那樣寬容對待對方,家庭必定吉祥和睦,幸福有加。
我順便瞎猜一下,女人丈夫的父親,莆田話聽起來像“逐官”,寫出來也許是“大官”。(朱祖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