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文學史,何嘗不是一部文人相輕的歷史。但凡在文學史上數得著的文人,多半都與此脫不開關系。
王勃是公認的“初唐四杰”之冠,排在首位是無可厚非的。但楊炯對此頗耿耿于懷,他曾公開對人說自己“愧在盧前,恥居王后”,顯然對王勃騎在自己頭上滿腹牢騷。楊炯與王勃相輕一下也就罷了,人家畢竟還有相輕的資本,可有些人卻打著文學正統的口號,將“四杰”貶得一無是處。富有正義感的杜甫實在看不下去,在詩歌中為他們打抱不平:“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晚唐有個叫張祜的詩人,雖然總體成就一般,但一首“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卻著實令人嘆為觀止。張祜對自己的文采頗為自得,他千里迢迢跑去杭州,懇請當時的文壇泰斗白居易,舉薦自己去應進士考試。那時還有一個叫徐凝的,也有詩傳世,但水平比張祜差遠了。兩人都去找白居易,平心而論,白居易應很容易看出二人的高下。誰知他竟取徐凝為解元,把張祜冷在了一旁。原來,白居易詩文雖獨步一時,在“宮詞”題材上卻被張祜給比了下去。白居易嘴上不說,心里還是頗多怨氣,張祜這么不明就里跑來,豈不是自投羅網么?
張祜碰了個“大釘子”,心里很不服氣,就去找杜牧訴苦。其實杜牧早就看白居易不順眼了,說他的詩“纖艷不逞”。即便張祜原先只有五分理,但到杜牧眼里,也有七八分了。他一面同情張祜的不幸遭遇,一面安慰他道:“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言外之意,白居易鼠目寸光、心胸狹小,妒嫉你的非凡文才,故意要將你埋沒,你也不必太灰心喪氣,寫自己的文,讓別人相輕去吧,歷史自有明斷。
宋代的柳永不過填了幾首艷詞,就遭到了詞壇眾豪杰的“群毆”。柳永文名雖盛,人生卻是很失敗,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只好去拜謁當時的權貴晏殊。晏殊是宋初文學界的大人物,閑暇時也喜歡填詞自娛,一見柳永,就問道:“賢俊作曲子么?”柳永不假思索地答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希望能憑借二人共同的愛好,讓晏殊提拔下自己,不想卻說錯了話。晏殊其實是很看不起柳永的,心想我堂堂一國宰相,作的都是陽春白雪的高雅之調,怎能和你這專會寫俚俗淫詞的鄉巴佬相比,便說:“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語氣很是刻薄,柳永自討沒趣,只好灰溜溜地告辭了。
一個晏殊還不夠,蘇軾也看不慣柳永,連帶著一大幫蘇門弟子也要和他劃清界限。令人委屈的是,柳永并不知道有蘇軾,只因當時作品銷量太好,有句話叫“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一代詞壇天王蘇軾聽了可就不樂意了。他有次問一個屬下:“我詞比柳詞何如?”那人自然要巴結蘇軾,說那姓柳的怎么能和您比,他的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淺吟‘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您的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高唱大江東去。”意思是,別看他銷路廣,其實都是沒品位的流行歌曲,還是您這種豪放派更有內涵和生命力。蘇軾覺得很受用,高興得哈哈大笑,但對柳永的態度并未有所改觀。
蘇軾有一個愛徒秦觀,也是詞壇的名家,只是未能繼承蘇軾的豪放體,始終走婉約路線,讓蘇軾很有些擔心。有一回,秦觀給蘇軾看他的新作,就是那首著名的《滿庭芳》。蘇軾一方面很是欣賞,同時也敏感地嗅出一絲異樣,冷笑道:“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秦觀只好回去自我反省。此外,張先也曾諷刺柳永詞“語意顛倒”,李清照也笑話他“詞語塵下”,批評家王灼更狠,罵他是“野狐涎之毒”。樹大招風,柳永如果為人再低調一點,不去自稱什么“奉旨填詞柳三變”,不去叫囂“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情況或許會有所改觀。
文人無休止的相輕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北宋的滅亡就與文人相輕形成的激烈黨爭,有著密切關系。其實,兩個不同思想的靈魂相遇,必然要發生碰撞,相輕是不可避免的。有才氣的人,往往脾氣也很大,一旦被人相輕了,就一定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魯迅也曾投入到“文人相輕”的“事業”中去,當時的文壇名士,都與他相輕過。魯迅身經百戰,最終磨煉出了被稱為“刀槍匕首”的雜文,新文學的發展也因此被帶動起來,呈現出千姿百態、色彩紛呈的樣貌。
看來“文人相輕”也并非全是壞事,不同的文學觀念之間,勢必存在競爭,有競爭才能有活力,才會推動文學創新,否則文壇就會變成一潭絕望的死水。當然要排除那些小人心態和卑劣手段,文人應有文人的修養,相輕也要光明正大,也要有藝術。(張光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