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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祖厚

莆田話把一片草芯稱為“一領草芯”，冬天在每個床鋪的草席底下墊上兩領草芯保暖。草芯曬過南北朝隋唐的太陽，溫暖過南北朝隋唐的莆田人，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秋冬之交，天氣轉冷，爸爸媽媽們惦記著在城里讀書的孩子，都會挑著草芯，風塵仆仆，從沿海或山區步行來到城里，給孩子送草芯來。父母心到溫暖到！草芯伴著你我他，每天苦讀之后做美夢，參與過每一個生命的歷程。

1979年的農歷正月中旬，天氣又濕又冷。我和一位同學在福清師專讀書期間被借用到仙游師范英語班代課，那時稍微笨重的行李都得托運，包括棉被草席和草芯。兩領草芯卷起來能夠裝上滿滿的一麻袋。所占空間太大，不允許隨身帶到客車上。到達仙游車站去領行李卻被告知行李沒有隨車托運，要第二天才到。當時福清師專的理化政治體育八個班級托在仙游師范代辦，莆田同鄉同學們為我們湊了十幾條棉毯度過一個特別寒冷的夜，至今心里感恩他們。于是草芯在我的生命中又多了一份惦念。

每年農歷九月到來，南洋平原上的河水變得清澈見底，天格外藍，莆田俗話說“九月出來九北風起”。天氣涼爽起來了，為冬天編織草芯的時候也就到了。我小時候每年都看著母親“縛草芯”，就是編織草芯，所以到十幾歲就幫助母親縛草芯了。

第一道工序是用早稻草搓草繩。每領草芯需要兩條三尋長的繩子，尋（莆田話讀qín），就是雙臂向左右平伸后，兩個中指尖之間的長度，是古代的長度單位，約合1.6米。莆田話還叫做“一套手長”。三尋長的繩子就是三套手長的繩子。也就是說，每條繩子大約5米長，每領草芯需要10米長的繩子，每床就需要20米繩子。我十多歲時我們家有三四個床鋪，因此需要搓七八十米的草繩。這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好在你可以找一個蔭涼地方，約上堂兄弟姐妹，看房屋周圍綠油油的莊稼，看藍天白云，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邊聊天邊搓草繩。也可以在晚上一邊聽長輩講故事，一邊搓草繩。總之，搓草繩是一件很悠閑又很有樂趣的事。

接下來是擇草。選用沒有被雨水漚過的草色清白的早稻草，因為早稻草比晚稻草更柔韌，草葉更不易斷裂。而且據說早稻草有吉祥香氣能夠驅邪，祭祀時燒貢銀，延續香火的火把，元宵節踏火，掃塵時的“掃塵枝”，用的都是早稻草。再把草頭第一節上的鞘（俗稱草箙）扯掉，把草頭弄整齊備用。

搭架子。取車杠一對，或竹杠一對，約1.8米高，倚靠在墻上，把七八十公分長的草芯板用繩子橫著綁定在車杠或竹杠的頂端，成門字形。草芯板上鋸開兩道半公分寬、2公分深的口子，兩道口子相距大約20公分。把兩條約5米長的繩子對折，對折處扎在口子里，繩子兩端一前一后垂在草芯板前后，就可以開始編織草芯了。家家的草芯板通常就是灶廚下那道矮墻上的坐著燒火的木板，鋸上兩道口子，平時燒火坐著，縛草芯時作草芯板用。

開始縛草芯時，第一手的草用得稍多，把草頭向內一寸多的地方扎緊，然后分成三股輪流往里折，扎成像女孩子辮子那樣，辮子扎到草尾巴20公分處停止，扎緊。把辮子的頭部靠在左邊口子上，前后繩子，纏繞辮子交叉拉緊；再把右邊口子的繩子纏繞辮子拉緊，就把辮子固定下來了。第二手開始取大拇指和食指圈起那么大的一捏稻草，草尾巴向外用繩子前后勒緊，再把草束往內折，到另一口子處也是前后繩子交叉勒緊，這樣一直反復下去。編織到草芯兩米長時再編一個草辮子結束。一般鋪在床上靠外的這一領草芯，草頭需要折著編織比較整潔好看，里邊那一領草頭就不必折著，這樣里邊的草芯不但容易編織，而且編好還更寬一寸多。

一個家庭如果需要八領或更多草芯，自如認真地編織可能得兩天時間，天氣涼爽，犯不著急急忙忙。這個時候是農閑，幾乎家家都在縛草芯。我都找星期天縛草芯，縛好后放到太陽底下曬幾個小時，卷起捆好備用。編織草芯是生活的必須內容，又是一種享受。小孩子能夠幫助母親做事，心中甜蜜又自豪。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在游洋山區打木工時，當地人是一年到頭床上都鋪著草芯的。但是在莆田平原和沿海，不要太早鋪草芯，要等到天氣比較寒冷，單單睡草席感到背部有些冰冷時才鋪上草芯。這時睡上去，感覺像孤獨的游子回到溫暖的家，受到親人的關愛，有很幸福的感覺。吃著稻米，床上鋪的是稻草編織的草芯，稻草的香味會融入我們的血液，做的夢都是稻香味的。

睡過一段時間，應該把草芯拿出來曬曬太陽。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尤其是多雨季節，村里保健站宣傳衛生常識，經常有招貼畫上面寫著：開門開窗開蚊帳，曝席曝被曝草芯。曬好后請弟弟拉著草芯的一端，我拉著一端，讓草尾巴下垂，然后用棍子拍打草芯的兩邊，把歲月的塵埃拍打去，留下的是稻草的香味和生命對這種香味的依戀。

草芯出身平凡，最不怕的是孩子尿床，大不了太陽底下曬曬，犯不著打罵尿床的孩子。舊時孩子缺乏營養，尿床的孩子特別多。我自己甚至到讀初中二年級還會尿床，從來沒有受到父母親的責罵。好在當時是寄午，如果寄宿還尿床，到哪里去曬草芯呢？會不會受到同學埋怨嘲笑呢？草芯以寬廣的胸懷，容納著尿床的孩子。草芯沒有前途，沒有詩和遠方，每年必須換新。廢舊的草芯仍然被農家用來給剛剛播種的蔬菜種子或其他物事擋風遮雨。

豐子愷說：“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如此，安好。”人應該如此，但這更是草芯真實的生命寫照。草芯溫暖了凡夫俗子一兩千年，已經退出莆田人的生活舞臺。我期待著有一天，科學家會開發出2.0版草芯，價廉物美而且能夠自動調節床鋪溫度，繼續溫暖人類，溫暖世界，畢竟平凡的生命應該和平凡的草芯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