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身在異鄉冬至到,所思入夢盡家山。冬至是莆田掃墓的節日,莆田話似乎叫“上墓”。永春、德化、安溪等地,也有冬至掃墓的風俗。我父親曾說掃墓可以在冬至節前三天,也可以是節后三天。冬至節那天莆田話稱為“冬至早”,冬至前夕那天稱為“冬至暝”。莆田人掃墓通常在“冬至早”那天,用糯米丸子和紙錢香炮做祭禮。1962—1965年,我在莆田八中讀初中時,八中校內還有許多墳墓,每逢“冬至早”都會看到人們挑著提著丸子祭品進入校內掃墓。
我老家村里風俗特別,是在“冬至暝”這天下午掃墓,祭禮有香炮、紙錢、面飯、豬肉、紅團、炸豆腐、紅柑等。“冬至早”則只是在家用糯米丸子祭祀祖宗。
小時候很盼望冬至掃墓,那時我的祖父祖母都健在。祖母纏足,出外不便,舊時女性一般也沒有參與掃墓,但是祖母會殷殷囑咐我們小孩子掃墓的禮節。祖父帶著我們一家、伯父一家和叔父一家去給曾祖父母掃墓。墓地在一里外栽著紅薯的一大片田地中間。我們小孩子攜著插著紅蠟燭的燈籠,跟在挑著祭品的大人后面,大大小小十幾二十個人沿著河邊浩浩蕩蕩行進著。天氣雖然寒冷,但是我們都在為行將到來的熱鬧興奮著,似乎不覺得有多冷。到曾祖父母墓地時,祖父的哥哥和弟弟兩家人已經到達。墓場寬敞,而且紅薯地里干燥,人多卻并不擁擠。
大人們給墓場撒了鹽米驅邪,然后都在忙著拔除墓場上的雜草,掃凈祭臺和墓場,給墓頭添上新土,擺放好祭品。我們堂兄弟們都是小孩子,只是在瘋玩。因為祖父是最大的長輩,由他“呼陳”。墓園左首一塊尖尖的黑石頭上刻著“后土”二字,就是土地公,要先祭祀,土地公祭臺上只擺著茶酒和果盒。祖父手執三支香,先祭拜土地公,祈求土地公保佑曾祖父母,也保佑風調雨順、子孫平安。“呼陳”完畢,把香插在土地公的石頭邊縫里,然后燒一碼一碼的“甲銀”(像貢銀,只有巴掌大),再把茶酒倒在地上,三跪拜。
接著是祭祀曾祖父母。祖父手執各家所有的香點燃,開始“呼陳”,陳詞先是告知曾祖父母今天是冬至掃墓日,子孫多少人來掃墓,然后一樣一樣說出祭品名字,并祈求曾祖父母在天之靈平安,保佑子孫昌盛發達。“呼陳”完畢,把香插在新添墓土之上。隨后是眾人燒紙錢,放鞭炮,人人三拜“唱喏”。我們小孩跪拜“唱喏”之后,祖父“拜陳”,內容與“呼陳”大體相同。然后大人們收起祭品,由一位長輩分給每個人一雙紅柑……回家之前,各家從墓場后那棵樹上折下綠葉樹枝插在每一個燈籠里,寓意生活永遠蔥綠昌盛。
后來平整農田運動中,我曾祖父母的墳墓遷到村里小山上了,再后來我的祖父母去世了。掃墓的祭禮便由伯父、父親和叔父主持,后來的后來我父母親也去世了,就輪到我們兄弟主持掃墓了。祖父母和父母親的墳墓也都在小山上,“冬至暝”這天下午要連續掃三代先人的墳墓。光陰流轉,如今我們這一代也都是古稀前后的人了。傳承家族傳統和價值,緬懷先人的品德和事跡,是我們的責任了。這個時候,我們才體會到當初祖父母和父母親一輩主持掃墓祭禮時為什么臉上神色肅穆端莊。
往往是我們正忙著清除墳墓上的雜草時,不遠處傳來整齊的喊叫聲。原來是村里一耄耋老人,每年帶子孫上山掃墓,祭禮完畢,必帶子孫喊贊。大約“紙錢三斤香一把啊,紅柑十個炮一股啊,紅團綠豆秫米餡啊,面飯豬肉番薯起啊,大公大嬤有積德嘎,代代子孫風水頭啊”之類。“面飯”指祭禮中有兩個高杯子,一個裝滿一截線面,一個裝滿干飯。“風水頭”意思是很有出息或家道興旺。老人喊一句,子孫們跟一句,動輒幾十句,聲音整齊。這時,整座小山便覺陽光燦爛,生龍活虎。
四周正在掃墓的村民都停下來翹首觀望傾聽,驚嘆于老人之“文墨飽”。這老人一生艱辛勞作,卻性情達觀。我年輕時遠離家鄉,在常太、莊邊、游洋三個公社交界處幾個村莊做木工。這個地方山高嶺峻,古樹參天,陽光都照不下來,樹下大白天居然如傍晚一樣昏暗陰森,村子有的在山頂,有的在谷底,羊腸小道,崎嶇難行。這位清瘦老人當時已經五十多歲,竟然常年從家鄉挑著擔子步行幾十公里到這一帶,日日爬山過嶺,走村穿巷賣醬蝦和“云泥”(一種極細膩的海藻)。有一回他叫賣到我正在打工的東家,他說剛剛從黃龍那邊翻過七門嶺到這里來。老人希望在祖先的庇佑之下,子孫們也像他那樣勤勤懇懇勞動,實實在在做人,快快樂樂生活。老人雖然去世很多年了,但每年冬至一到山上掃墓,總覺得那聲音仍在耳邊回蕩。
“冬至一陽生”,冬至既到,暖春不遠。歲月如流,人生易老,應時常追思先人,唯中華祖宗之功德,澤被萬世,無盡無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