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照《千里送》
十一歲那年,小妹丕因交不起五斤大米而輟學了。輟學后的妹丕想學戲,母親便帶著她找到“新潮音”戲班,班主一看妹丕瘦小的身子,便皺起眉頭說,對不起,戲班已滿員,不再收人。其實班主是嫌妹丕個子太小,借口推辭。
為了女兒學戲,母親帶著妹丕一連跑了三個戲班,都因個子太小而被班主拒之門外。妹丕的一個表姐剛好認識“新移風”班主,聽說小表妹想學戲,便把她帶去“新移風”。那天班主不在,有個叫雷澄清的鼓師說可以先試試看,便讓她唱一段《望故鄉》,妹丕憑著她對莆仙戲的天賦,把戲唱得非常完美,令在場的人贊嘆不已。因那天戲班董督陳兆俊不在,所以叫小姑娘第二天到他家里再面試。在金橋巷陳兆俊家里,小妹丕再次唱起《望故鄉》,真情演唱打動所有人。在場的林劍華聽了妹丕唱曲后說,沒想到人這么小,聲音這么“當”(莆田方言,即聲音響亮)。陳兆俊說他搞戲劇多年都唱不好《望故鄉》,想不到一個小女孩居然唱得這么好。他當即拍板收下小妹丕,還與她的母親簽下“賣身契”,契約寫明學戲人如有發生天災病故,投河覓井,各無怨言,并用大米十擔賣斷。
有一回戲班在黃石上演《海瑞祝壽》,扮演女主角的施姓女旦突然患病,無法上演,這下可急壞了班主。俗話說,救場如救火,想到平時唱腔不錯的小妹丕,就問她敢不敢替場,妹丕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說,敢!小不點的妹丕就這樣頂上了女主角。妹丕一上場,她那悠揚的唱腔一下子就把臺下觀眾給吸引住,大家想不到一個小姑娘居然唱得那么好。一曲唱罷,臺下立即響起一陣喝彩聲。
這一年,龍橋下鄭村操辦壽慶喜事,村里請了“新移風”和“賽歌舞”兩臺戲班上演對臺戲(莆田話叫“文武棚”),引得遠近村民前來觀看。由于“賽歌舞”戲班里的演員年輕漂亮,而“新移風”多是老演員,戲還沒開演前,鄉民都擠到“賽歌舞”戲臺前去看。誰也沒想到,當“新移風”三鑼鼓后,伴著妹丕唱腔傳出,立即引起觀眾喧嘩!“賽歌舞”臺前的觀眾一下子蜂擁到“新移風”這邊來,自此龍橋演出,小妹丕一夜走紅,“新移風”也因此名聲大振。
當時社會上流傳著一句話,叫做“新移風,女旦仔”,意思是“新移風”里有個小女旦,唱得好,長得靚。于是只要有妹丕的戲,無論路途多遠,戲迷們都會跑來先睹為快。戲班名聲因此遠揚,訂單接連而來,那時候戲班演一場戲的報酬是大米三擔,若是有妹丕出場,就會增加到六擔。作為戲班的臺柱子,小妹丕身價倍增,原訂契約寫好三年后開份,班主怕人才被別人挖走,當月起就給小姑娘開了份錢。第一年工資是一天五十斤大米,有時候鄉人看戲開心,還會額外再給小妹丕本人贈送大米一擔。入棚才兩個月就拿開份,這在當時所有戲班中絕無先例。
“新移風”一年難得幾回進山演戲,有去的話也是在常太“東麻”“牛尾嶺”等村莊做戲。與平原不一樣的習俗是,山里村民很好客,每當戲班進山演戲的時候,村民就會遠道前來迎接……戲班人馬一到,村民們立即接過擔子,挑起沉重的道具戲箱,把演員接回山村。
九道十八彎的山路很難走,班主擔心妹丕爬山崴了腳,就和村里商定好,用轎子抬著妹丕進山。 “姑娘坐轎子頭一回”,妹丕坐轎可不是頭一次,也不知坐過多少回。坐的轎子跟抬新娘的花轎不一樣,是用兩根竹竿挑起一張靠背椅做成的“轎”,因形狀如同農村撿豬屎用的兩根竹夾子,被人戲稱為“豬屎夾”。
山里做戲比過年還要熱鬧,都是殺豬宰羊招待客人,熱情的山里嫂還會給戲班送來“拷霜”的芥菜,家鄉人管霜凍叫“拷霜”,經過霜打后的芥菜,炒出來味道鮮美。和平原不一樣的是,戲班的一日三餐全部由村民負責,中午和晚上都是干飯配肉湯,夜間點心是熱豆湯。因為村莊小,看戲人不多,到晚上開演的時候,戲臺下擺放的三四排椅子都坐不滿。演出之夜,遠處村民都是打著火把趕來看戲,為的是爭睹“金嗓子”芳姿。每當演出結束,演員妝都卸完了,看戲的村民還沒走到家,他們手里舉著的火把在山谷中隱隱閃亮,老遠還能看到。
舊時稱戲班為“風火院”,演戲人叫“戲子”,演職員每天吃草包飯,夜間住宮廟睡地鋪,還不時受到地痞流氓欺負騷擾。舊社會里,戲班人過的是“戲狗乞食吹”的悲慘生活。
有一天,一折戲下來后,妹丕回到后臺休息片刻,便又得緊接著上場。當她提起長裙正要登上戲臺邊的梯子時,早就盯上妹丕的幾個“天罡仔”(莆田話稱流氓為“天罡”),上前圍住了小妹丕。
“嘻嘻,小妹長得真不賴!”地痞嬉笑著說,一邊張開手臂攔住妹丕,要抱著她上臺。
“快走開,不然我要喊人啦!”妹丕撥開“天罡仔”,扶著梯子就要往臺上登去。
“喊呀,看你敢踩我的手臂上去?”地痞見攔不住姑娘,便把手搭放在梯階上耍起無賴。
“咚咚鏘”,戲馬上開始,再不上來就來不及了。妹丕一急,不顧一切踩著地痞的手就往上登。“啊——喔”,“天罡仔”想不到妹丕真的踩著他的手上去,疼得他大叫一聲。
舊時,戲班位于社會最底層,處處受人欺負,這地頭上的“天罡仔”,誰也惹不起,除非你今后不再演戲,因此,對于地痞的騷擾,戲班是敢怒不敢言。
待到演完戲,卸過妝,已是半夜時分。當妹丕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村廟時,幾個“天罡仔”還在后面緊跟不放,兩個扮演武生的男演員見狀,趕緊護在妹丕兩旁,讓地痞們無機可乘。回到破廟里,妹丕吃力地拖過兩只大戲箱拼在一塊,鋪上破床單權做床鋪。妹丕不習慣睡地鋪,怕濕壞身子,更不愿意和那些男演員靠得太近,總覺得他們身上有一種難聞的煙味,那煙味會把她嗆得整夜都睡不了好覺。為此,她把兩只大戲箱挪在宮廟靠窗通風地方,雖然靠窗寒冷,但這樣睡得安心。
有一天,“新移風”在涵江做戲,演出之前,妹丕正在后臺化妝,忽然闖進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流氓,走到妹丕跟前,一手托起妹丕的下巴淫笑著說:“‘阿妹糕’長得真不賴!”嚇得妹丕閃身躲開。
“妹子別怕,做完戲我還請你上酒館!”滿臉麻子的老流氓說完,奸笑著走開。
戲班最怕碰上地方痞子,遇上這樣的事,能躲的就躲。麻臉地痞剛才說了,等做完戲就要帶妹丕去喝酒,那還不是羊羔掉進了狼窩?正當大家一籌莫展之時,上次江東碰到的那個“后生仔”找來說,他家就在涵江,待戲一做完,就把妹丕帶到他家躲一躲。因為有了上次煎藥治病,大家對這個“后生仔”已經很信任。
果然當晚戲一結束,老麻臉就叫了幾個打手往后臺搶女旦仔,不過還是晚了一步,妹丕連妝都來不及卸去,就在武生保護下,跟著“后生仔”搶先一步離開。流氓找不見妹丕,氣得直咆哮,動手就砸道具,這時陳端不得不亮出最后一招。
“住手!再胡來我就要喊警察了!”陳端大喊一聲。
“你喊呀,敢和老子叫板,不要命了吧!”地痞兇相畢露地說。
“知道我們董督是誰嗎?說出來嚇破你的膽!”
當陳端說出董督就是陳兆俊,這地痞一聽,馬上嚇得屁滾尿流跑了。地痞欺壓百姓,對官府的人還是低頭三分,不敢開罪。
有一天,戲班在涵江哆頭做戲,化妝完畢的妹丕扶著梯子就要登臺,想不到當地幾個小流氓跟著圍上來,為首的“天罡仔”一把抱起小妹丕就要往臺上放,妹丕拼命掙扎著呼救,這時忽聽得一聲大喝,“住手,休得無禮!”“天罡仔”聽這喊聲,回頭一看,不好,是“天罡灶”來了,便嚇得拔腿就跑。
是誰,能有這么大能量,居然把一幫小混混給嚇得屁滾尿流?原來是個五十來歲的灶大叔,平時愛打抱不平,村里人就送他個“天罡灶”外號,其實人不壞,在村里說得上話。當阿灶看到村里小混混居然對女旦仔非禮,頓時火冒三丈,上前狠狠教訓了一下。
獲救后的妹丕感激地對老頭鞠了個躬。妹丕當時脖頸生了個毒瘡,因為演出需要,都是用衣領把瘡口圍得嚴實,這一躬身,卻讓領子擦著瘡口,疼得她“哎”了一聲。
“小妹,怎么啦?”灶大叔忙問道。
“沒事,是脖頸長了個瘡。”妹丕不好意思說道,轉身登上戲臺。
這大熱天的帶瘡演出,那怎么行呢?等到戲結束,灶叔就找到卸妝后的妹丕說:“鄰村有個土中醫,治療毒瘡有特效,我現在就帶你找他敷藥去。”妹丕聽了便跟著大叔一起找到老中醫,為她敷上草藥,說來這土中醫搗的草藥還真靈驗,在哆頭演了三天戲,妹丕跟著敷了三貼藥,這三天一過,毒瘡也就治好了。(黃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