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莆田人喜歡說“芋芋一年”,是因為人生艱難,以此來提醒自己需要有堅忍不拔的精神和品質。夫妻之間吵架,長輩勸和也必定會說“做家庭儂芋芋”。這個俗語里“儂”字僅僅取其讀音nóng,莆田話意思是“應該”,整個俗語意思是:夫妻之間應該互相忍讓。
古代農書《齊民要術》里說:芋可以救饑饉,度兇年。把芋頭能夠幫助人們度過荒年引申為能夠幫助人們度過艱難歲月,莆田俗語“芋芋”確實也是蠻“拼”的!
童年時代,老家幾乎家家戶戶都種土芋,個頭比現在的檳榔芋小得多。土芋有紅芋和白芋之分,白芋的芋頭上附生的小芋頭個數較少,口感也更細膩。芋的生長期長,農歷二月二“頭牙”一過,母親便把上一年留種的直徑三、四公分的小芋頭埋在菜園沙土里,覆蓋上稻草以保暖,定期澆水以保濕。待到約半個月后,小芋頭抽出五、六公分長的芽。我常常跟隨母親把小芋苗移植到自留地水田里。先把水田里的泥土攏成約三十公分寬的一畦一畦,畦間成為深溝,約三十公分寬,稱作“達底”。然后把小芋苗插在攏高的泥土中央,苗間距也是約三十公分。這個季節春風料峭,田水冰冷,母子衣服單薄,身體顫抖如篩糠,手腳凍得通紅,方知農作之艱辛。
農歷四、五月間要給芋畦堆農家肥和培土,不可以用化肥。施用化肥后長出的芋頭怎么煮都煮不爛。六月里,也有一兩次培土。這個時候的芋梗已經長到六七十公分甚至更高,龐大如蓋的芋葉隨風搖曳,如起伏之綠色波浪。芋葉的下方卻是一片陰涼,是大蛇“守”(對峙的意思)水雞(大青蛙)的戰場所在,也是吸血螞蟥的樂園。培土的勞動量比較大,這個時候和母親一起給芋田培土,我最怕的是兇相畢露的大蛇,雖然很少咬人,卻總是讓你魂不附體,驚嚇不輕。還有螞蟥和空中亂飛的蚊子和“蚊蛄”,叮你沒商量!
中秋節時,芋頭實際上還沒有到收獲季節,正常挖掘芋頭是在農歷十月。我十歲那年,早稻收成后每個人只分到25斤谷子,很快家家戶戶早已經是有上頓沒下頓了。八月十五那天午后,為了孩子們能夠過上像樣一點的中秋節,父母親橫下心來,提前向芋田告借,挖回了一大桶芋頭。我們兄弟幾個圍在一起扒芋皮、洗芋頭,然后放到鍋里和水、食鹽一起煮,煮熟后母親加進一把切細的蔥花,雖然沒有食油,但那一頓芋頭卻特別香。我足足吃了兩大碗,料想此生難再享受到那樣美味的食物!二三十年后在餐館里吃到高檔的芋頭泥、豬蹄栗子芋頭砂鍋煲,雖能感受到厚味,卻仍然抵不上少年時代吃稀飯配芋頭蘸醬油的誘惑力!
那時,老家芋頭上季正值冬耕農忙,最時髦的農家食譜是芋頭芥藍菜飯。家家戶戶都把芋頭菜飯裝在一種莆田話稱為“戈門”的陶制容器里,上面用木制“戈蓋”蓋著,并把整個“戈門”放在用稻草編織成的“糜穩”里保溫。“糜穩”上系著繩子,可以直接把午飯挑到田頭給勞作的人們吃。饑腸轆轆的農民看見家人挑著“糜穩”,就知道芋頭菜飯來了,好像大老遠就能夠聞到芋頭菜飯的香味而食欲大開。藍天之下,涼風之中,坐在田埂上大碗地吃著芋頭菜飯,計劃著農活,談論著年景收成,興許只有陶淵明才能體會到艱辛的農家也有田園之樂。冬耕時我們小孩子經常跟著父母到田地里吃芋頭菜飯,叫做“吃田頭糜(飯)”,那真是童年的高規格享受。
和平常飲食一樣,現在人們辦酒席越來越精細,好像完全不用芋頭做一道菜了。我父親說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家家戶戶都貧窮,元宵節“做頭”人家辦的酒席,連著辦三天,炸豆腐、炒米飯和芋頭是最重要的三道菜,元宵酒席那時稱為“春酒”。困難時期,我老家的人們還曾經把芋梗的皮扒掉,把里面的肉用開水焯熟再用食鹽腌制做菜,吃后會讓人不停地流口水,莆田話叫“流津nuǎ”。那時是連芋梗都不得不吃。如今是富貴人多病,吃多一點芋頭,腹中老脹氣!
莆田民間說芋頭“有達”,其實應該就是“有毒”的意思。有皮膚疾患的人據說不應該多吃芋頭。有的人吃芋頭會皮膚過敏,長紅疙瘩。給新鮮的芋頭扒皮時,手心皮膚經常奇癢無比,越抓越癢。我父母總是叫我們用稻草生一堆火,把手心放在火上烘一會兒,奇癢立刻消失,百試百效。此法用于因新鮮山藥引起的手心瘙癢一樣有效。能引起過敏的食物很多,莆田人照樣喜歡“芋芋”。
不知兇年、饑饉之年是否不再有,但記住莆田俗語“芋芋一年”、“做家庭儂芋芋”,就不怕歲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