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件關乎語言的事兒,蠻有趣的。有趣是一個價值參數,正因為其有趣,才贏得了存在的時間跨度。從前,有位華僑從呂宋島帶回莆田一公一母兩只雞,初來乍到,莆田雞有點欺生,做出一些不甚友好的動作,但只過了一天,它們便開始有說有笑,親如家人。莆田雞特別大方,“咯咯咯”地叫著,把從泥土里翻撿到的東西推讓給呂宋雞吃。“喔喔喔……”,村人聽著兩地公雞一個腔調的啼鳴聲,驚詫于上蒼造物,笑曰:“盡管遠隔千山萬水,全世界的雞語言是相通的。”是否完全相通只有雞們自己曉得,大概八九不離十吧。
反觀人類語言,那可就不一樣了。不要說不同國家,即使同一國度,往往山這邊山那邊,或者隔開一溪水,用語就大相徑庭,甚至互不相通。也許是因為高等靈長動物的緣故,他們來路不一,各有記憶,各有傳承衍生功能,使得語言之圃百花盛開。心田成思,吾言即語。肇端各異的鄉音,無疑是一方水土的特色產出、一個地域的符號芯片。
回憶當年負笈求學,融入上海得先過語言關。上海同學說福建人說話像“鳥叫”,我說上海人說話像“拉拉隊”(指“阿拉”之說)。思想上不無抵觸,于是反唇相譏。班級里上海同學過半,他們習慣于說上海話;老師也多為上海人,用上海話授課(現在復旦教師課堂上都講普通話)。交流不便,做筆記也有困難。形勢逼人,只得惡補上海話。星移斗轉,情況逐漸好轉,慢慢地大家關系融洽了。上海同學改口說福建是福地,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我投桃報李說上海是華都,百川歸海,“齊唱阿拉”。這還差不多,基本扯平,心態也隨之順暢了。
“鄉音無改鬢毛衰”,從小迄今我總覺得莆田話最具創造力,最能細膩表達,最美最動聽。
莆田語系涵蓋過去的莆田和仙游兩個縣。習相近,話相通,別號分別為“荔城”和“鯉城”,兩縣親如兄弟。在鯉城讀書時,我發現當地的語言很有特色。如,那里的城關人以“八叉”稱呼父親,“八”下邊加個“叉”不就是“父”嗎?他們對父親的這個稱謂舉世無雙,富有創造性,已然上升到文化層面。稍加留意日常,莆田話對以不同手勢打在對方的不同部位,也有不同表述,且恕筆者無法將其定格為文字。說到莆田話,不能不提及疊音詞在描繪事物中的普遍運用,如紅妒妒、黃滴滴、白市市、闊茫茫、窄鞋鞋、熱沸沸、香沉沉、臭蠻蠻、暗摸摸、光煙煙、肥禿禿、省骨骨(省:瘦)……形象生動,節奏明快。與之相比,普通話的疊音詞哪像莆田話這樣豐富多彩、俯拾即是?
有人做過考證,莆田先人相當一部分系晉唐時期的中原移民,難怪莆田話中帶著不少晉唐古音。南山廣化寺石幢(建于宋代)上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咒”的中、梵文讀音跟現在的莆田話大體相同,可視為一個例證。莆田人把男人稱為“打捕”,把女人稱為“室娘”,把淘米水叫做“潘”,把燒飯的鍋叫做“鼎”,把蒸籠叫做“炊”,把餛飩叫做“扁食”,把客人說成“人客”,把公雞、母雞說成“雞公”“雞母”,把故意刁難人說成“設毒”,把有心成全人說成“積德”,等等,似乎與晉唐的風俗習慣都有關聯,年代上甚或可以推得更遠。莆田話中的“我”,白讀為“寡”,乃出自古代君主自稱的“寡人”,一直在莆田人的舌尖上跳躍傳遞。往昔莆田相對閉塞,其結果之一就是保留了古漢語的語言、語音。外地人包括上海人聽不懂自成一格的莆田話,猶如“鴨母聽雷公”,不能歸結為“阿騷講無字”,只能佐證莆田歷史悠久,“脰須”(脖子)特別粗;莆田話起源悠遠,“手櫓”(手臂)特別長。
莆田話與普通話的讀音差異明顯。其最大特點是無輕唇音,只有重唇音;無舌上音,只有舌頭音。在聲調上,莆田話保留了大量的古漢語入聲,而普通話僅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鉚”在這個意義上,莆田話的發音更為傳統,更為正宗。莆田文化界摯友鄭祖杰先生曾經對我說,他寫詩歌時,心里往往默念著莆田話,韻腳一押一個準。
歷史上莆田出過響當當的詩人。前些年,我在編《唐詩新編全譯三百首》的時候,不期與胡令能、徐寅、黃滔三位莆籍詩人邂逅。他們從偏僻的莆田步入唐詩殿堂,可謂草窩里飛出金鳳凰。筆者有點偏愛胡令能,他的《詠繡障》寫得多好:“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詩人不直言繡女的技藝如何高超,而是拿繡屏讓黃鶯上當而飛下柳條的亂真事實來映襯。這樣,不但靈動了詩歌意象,而且平添了生活趣味。時至宋代,“根”在莆仙兩地的詩人,不完全計數就有七位,其中劉克莊最負盛名,他的愛國之心似“放翁”,高潔之志似“稼軒”,一領當年“江湖派”詩人之風騷。這么多的莆籍詩人均精通詩歌法則,作品合韻律合平仄,音調是那么和諧,無不給人以美妙的享受。除了他們的悟性靈氣和文辭修養過人,也表明莆田話可俗可雅。生活中流行成俗,文學上出落為雅。
莆田人喜聞樂見、經常遣用的“連天”二字,曾在《全唐詩》中不只一回撞見(毛澤東主席在《七律·答友人》中也用過“連天”: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遙想古時,許多莆田才子入京做官,有的甚至給皇帝當老師(生于莆田后塘的明代狀元林環就是一個,他不但給皇帝講課,還為太子釋疑解惑),不斷灌入龍耳的就有莆田方言。皇帝受其濡染,說不定聽著還“連天”高興呢。可見,莆田話如傳統書法,有出處,有講究,有群眾基礎,又有“登頂”輝煌。莆田話之美在于不同凡響,美得勝過身披錦羽引吭報曉的公雞。這是一種矜持、一種驕傲。聽說莆田電視臺設有專講莆田話的節目,眾人喜聞樂見,實在是“連天”好!
歲月悠悠,鄉愁幾許。感謝永疆兄推薦的早期莆田民間兒歌集錦,才有了這些有趣的聯想文字。(曾元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