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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墨

是夜，有朋邀我到紅魚盆大酒店吃飯，言明飯后另擇佳處跳舞。我不會跳舞，只好婉言謝絕，自嘆跟不上時潮。總不能只取其一，不從其二，吃好喝好抹抹嘴一走了之吧。人貴自明，像我這武大郎身材，下舞池非把人全給嚇跑不可。落伍的我只得在燈前坐下，頓覺有點寂寞，于是隨手翻出一本老杜的詩，和他說說話。
不期《孤雁》一詩映入眼簾：“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我質疑于首句“孤雁不飲啄”，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好像不是這么回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個秋日黃昏。祖父聽到屋后斷斷續續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便循聲探尋而去，發現樹上棲息著一只大雁，再仔細一瞧，灰白的羽毛上沾著許多血跡。他一下子明白了，悲鳴之聲來自受傷的大雁。祖父轉頭回屋，取來一個捕魚網兜，爬到樹上，順利地將傷雁捉了下來。大雁被放進了祖父臨時搭起的一個窩里，一條不粗的麻繩扎牢了它的一只腳。大雁似乎也通人性，好像知道我們沒有傷害它的意思，茍安自在，且不拒“飲啄”，毫無逃逸之跡象。經過祖父個把月的精心護養，大雁漸漸康復，偶爾抖動兩下受傷的翅膀。又隔了幾天，常見它張開雙翼原地撲騰。后來，它索性從窩里飛了出來，拖著長長的繩子在土埕上溜達，還不時抬頭望著我們，仿佛在說“放開我吧，我能行了”。祖父挑了個好天氣，把它喂飽后，讓我抱上它，和我一起來到村口，解下它腳上的繩索，置之于一塊隆起的石頭上。我們迅速后退兩步。大雁幾次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們，然后長嘯一聲，像是與我們告別，接著扇動翅膀飛上了蒼穹。但見它越飛越高，盤旋了幾圈，便徑直向山的南邊飛去，漸漸地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這里用上一句“望斷南飛雁”，是很貼切的。這只雁分明和杜詩圣所言有異，也許它屬于想得開的那種。
大雁飛走后，祖父還一直惦著它，常自言自語：“不知道它怎么樣了？找到‘隊伍’了沒有，如果找不到原來的伙伴，能不能和后面來的‘隊伍’合群……”
后來我終于知道，祖父對大雁的感情特別深是有道理的。
祖父年輕時為謀生曾經去過南洋，因水土不服總是鬧病。母親一直捎信讓他回來，他卻想既然出來了，就得混出點模樣，否則讓人笑話。在南洋，他也碰到過類似的情形，救過一只大雁。他想起“鴻雁傳書”的故事，放飛時把一封用油紙包好的信系于雁腳。本來是寄托鄉思、弄著玩玩的，不想這封信真的送抵了家鄉。原來是這樣：那只大雁可能由于傷口初愈體力不支，在海面上空飛了一程后就跌落在一艘船上，被好奇者逮住了。事有湊巧，這個人正好是回國探親的同鄉……前前后后堅持了不到三年，祖父終因健康緣故回到“唐山”（中國下南洋者對祖國的通稱）。我小時候，家里有兩只鐵皮小箱子，一個有兩個披著長巾的浴女舉著的銅鬧鐘，還有幾雙他穿過的式樣各異的皮鞋。這些寶貝都是祖父給自己經歷留下的紀念。
晚年的祖父畏冷，冬夜里喜歡跟我一起睡，說我身體熱烘烘得像只“火籠”。別說上樹捉雁，在平地上行走他也已經多有不便。他知道人總有這么一天，所以未雨綢繆，種了幾棵手杖樹，挑取其中形狀好的，為自己制作了一根拐杖。
祖父拄著拐杖去學校參加了我高中的最后一次家長會。學校離家50余里地，交通又不便，至今我還不知道他是怎么去的。聽到老師夸我，他極為高興。會后一周我回到家里，他讓我母親炒了一小盤米粉，又斟上兩小碗家釀的地瓜酒，祖孫對飲，向我表示祝賀和鼓勵。他和我碰了一下碗，說：“我和你父親都沒有這樣喝過酒，今天和你喝酒是有意思的。你是最大的孫子，好比天上的領頭雁，一定要飛好，給弟弟妹妹們做個樣子。”語重心長，刻骨銘心。祖父的腦海里總有一只大雁在飛……不會跳舞的我很會想家，燈下思緒萬千。我喜歡家鄉的綠樹藍天，還有那天上大雁排成的詩行。“數聲飄去和秋色，一字橫來背晚暉”，此時此刻，遠在九泉的祖父也許正和老杜對飲，斗膽向他建議，再推敲一下一千多年前的《孤雁》。詩圣笑曰：那只是借雁寫心情，何必太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