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珠
當年,晉公子重耳逃亡途中向一鄉間耕作的老農乞食,老農一言不發地捧了一把泥土給他。且不談論故事中重耳對老農的反應為何大怒,我猜想老農手捧土想告訴重耳的是要想吃就得朝土里種。土地,這是一個與“生存”“母親”“和平”等詞眼密切相關的詞語,這個詞語厚重綿遠到讓我匱乏的語言無法承載與表述。立春那天,我忽而明白這一詞語在客家人心中的又一意義。
春節里各地民俗活動在如火如荼地上演著,所謂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客家祖地寧化石壁鎮陳塘大角村以鬧春田來顯示客家人別具一格的祭祖迎春方式。
上午十點左右,大角村村口一塊水田旁已陸陸續續站了一些人,其中,準備鬧的水田旁邊的田埂上布滿了脖子上掛著“長槍短炮”的攝郎攝女們,他們或站或蹲或坐,這番嚴陣以待更是讓人期待了。一塊春田,一大群人,又將產生多少美妙的瞬間凝固呢?
等到巡游的隊伍來到村口水田旁時,圍觀的群眾更加多了。十里八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馬路邊、田壟邊,甚至是周邊樓房的窗戶邊和樓頂陽臺上,雖沒有夸張到圍個水泄不通的地步,但是有了人,田野一下子熱鬧起來。小孩子們一手抓著氫氣球的線,一手抓著大人的手。在人群的上空,直挺挺的氫氣球無疑是一眼望見春田的。春天,田野的氣息也因有了人的活動,有了色彩,有了生命。
終于在鑼鼓喧天、鞭炮震耳中,抬著五谷神的十來個男子們下田了!他們光著腳從灌著水泥的下坡路上沖了下來,觀眾們的手機開始忙碌起來了。男子們下到水田里后,腳步明顯放慢了許多,畢竟春天的激情在水田里是無法與速度相匹配的。
他們圍著水田轉圈了,途中,有的連人帶神像摔倒了,也不喊疼,在自己與別人的嘻嘻哈哈聲中,又爬起,繼續抬起前行。仔細一看,五谷神身上一樣沾上了濺起的點點泥巴,可掬的笑容讓你懷疑神像是不是背地里也笑出聲了。
說到五谷神與客家人的淵源,還有一段神奇的傳說:百年前,客家人南遷,他們把五谷神也帶到南方,建起廟宇來永遠祭祀,同時每年都要舉辦一場廟會以彰五谷神的功德。有一年廟會遇雨,抬著五谷神游行時有人不慎滑倒在路邊的水田里,濺起的泥水引起旁人不滿,有人就捧起田中泥巴摔向抬五谷神的人,于是一場泥水大戰開演。說來也怪,此后,哪怕周邊地區鬧蟲害洪澇等天災,這一帶就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從此客家人就以鬧春田這一獨特的方式延續了下來。
有人說五谷神與人共娛樂,五谷神佑五谷,五谷離不開土地,人類離不開五谷,《詩經·大田》中“大田多稼,既種既戒,既備乃事。以我覃耜,俶載南畝”焦盼的心表現得也是如此強烈。溫飽沒有解決,其他事情也就無法做起。
再次將目光聚焦在水田里。又換一批人抬五谷神了,有的早已加入了呼扔泥巴的隊伍中去了。他們挖泥巴、摔泥巴、潑泥水,以最質樸最原始的方式釋放自己的情感。打鬧聲、歡笑聲、鞭炮聲,混著咻咻作響的彩色煙霧彈,在藍藍的天空下格外喜慶。
泥巴大戰中,更有甚者玩起了摔跤的游戲。只見一個裸著上身的如塔般的胖男子,像老鷹抓小雞般地抓起身旁的一個十來歲的瘦弱小孩,先是往肩上一擱,任憑那小孩如何抓喊踢踏,他都巋然不動。幾秒鐘后,他原地打了兩三個轉,接著往水田里輕輕一扔,泥水四濺中,小孩痛得哇哇叫。等到小孩從泥水中晃悠悠地站起時,胖男子早就拔腿而逃,一場“復仇”賽在眾人哈哈大笑中開始!
忽而想起小時候玩泥巴的往事已成風不可追,長大結婚后卻不斷遠離,甚至在告誡自己的孩子玩耍時別碰臟泥巴,覺得有點尷尬,在愈來愈短促的有涯生命里,我們是不是一直在逃離與泥土的肌膚相親?
鬧春田的人依舊在鬧。在泥土面前不分尊貴,不管你是富人還是窮人,不管你是一朝為官還是一介布衣,只要你愿意踩進田中,只要你愿意和泥巴來個親密接觸!
然而問問自己,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在鍋碗瓢盆的廚房里,我們在自己的軌道中周而復始地旋轉,為誰辛苦、為誰恣睢、為誰麻木,就是忘了為自己,我們有多久沒有釋放自己的靈魂了?假若我們的靈魂在喧囂嚷嚷的塵世中無法安放,為什么不嘗試去田地里跌打滾爬一番,去暫時救贖?
鬧春田,春田里鬧,春田鬧鬧立春到。在農耕時代,先民們以早春的藉田禮來表達對神鬼和祖先的尊敬,同時希望神靈能夠庇護土地豐收。在多數人還是豐衣足食的現世,在春光中,我們又準備了多少的希望種植在現實的土壤中,等待開花,等待抽穗,等待結果?
唯土地給我們以心安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