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珠
漸近年底,街上的人越發多了,街上的春節用品也琳瑯滿目起來:春聯、燈籠、掛歷等等。我穿行在紅紅火火、團團圓圓中,卻想起舊日春節濃濃的氣息hellip;hellip;
舊日,是我的童年少年時光。在一個沒剩多少記憶的貧瘠女子的蒼白記憶里,我更愿意用想象去添油加醋,讓逝去的童年少年活色生香、萬紫千紅。
舊日,對春節的渴盼,倒不是從異鄉回到家鄉的激動,也不是嘴巴里比平日里多塞了一些食物,而是老屋的廳堂一下子新奇熱鬧起來。
那種新奇熱鬧來源于縫紉機。上世紀七十年代,村里人習慣在春節前后請裁縫師傅到自己家來裁制衣服。村里村外,會裁縫的師傅不多,能請過來能排上號似乎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裁縫師傅還沒來,工具箱和縫紉機就先入戶了。
于是,工具箱和縫紉機成了童年少年里的潘多拉妝匣,在孩子們邊吃紅團邊掰著小指頭糾纏大人問裁縫師傅什么時候才能來當中,從神秘走向渴盼。
其實這種渴盼是以一兩天為期限的。只是,在氤氳著紅團、紅粿的氣味里,在石磨“咿嗚咿嗚”的轉圈圈里,在孩子們的追逐打鬧里,工具箱神氣地躺在廳堂一角,用布遮住的縫紉機霸道地占住廳堂正中光線較好的地方時,春節的氣氛一下子濃厚起來:過年啦,添新衣啦!
裁縫師傅叫亞賢,隔壁村的,個子不高,四方臉,眼睛笑瞇瞇的。一進來,看了看主顧家布置的場景,他很是享受地感嘆道:“過年啦,活兒干不完啊!”小孩子們才不管他活干沒干完,就盼著自己能穿上新衣服在伙伴面前顯擺顯擺。
縫紉機罩著的布被掀了起來,鋪在了臨時桌面上。縫紉機真面目終于像變魔術般在我們被大人嚇唬不許碰它否則就沒新衣服的威脅中露出來了——像馬頭一樣的機身從四方方像課桌一樣的臺肚中翻轉過來,平穩地立在臺面上,兩個滑輪,一個手動輪,一個腳踏板,簡簡單單又充滿無限的神奇與誘惑。
亞賢穿著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露出鋼筆帽,脖子上掛著量尺,軟軟的,那時看來就是魔尺。小孩子們一聽到大人撕破喉嚨的喊叫,就立即停止捉迷藏、跳花、踢毽子之類的游戲。喊叫聲剛落地,廳堂里便樂顛顛地跑來一群小孩,其中一個乖順地立在亞賢的面前,其他小孩圍著,屏住呼吸,目光中有艷羨的、有期盼的、有好奇的hellip;hellip;
亞賢在一群孩子的包圍中,滿臉慈愛,溫和地說著“肩膀放松”“手抬起來”等諸如此類的話。他耐心地量肩膀、手臂、胸圍、腰圍,一邊量一邊在本子上記著。我們總是頭伸老長去看本子,等中間圍著的孩子一量完,又像一群鳥似的飛出廳堂繼續游戲。
我是圍著的一群孩子中的一個,似乎童年少年的記憶中沒能榮幸成為小伙伴們目光聚焦的那個人。我,是家中的老二,一個襁褓時差點被抱到別家換回男孩來養的女孩。
好幾年都是眼巴巴地盯著神情驕傲的姐姐,像幸福的公主般被圍著。幾日后她穿著新衣,我穿著她的舊衣。
八歲那年,許是父親賺了點錢,又或者覺得應該疼愛一下我們,于是我也能站在中間,等亞賢的魔尺。當量尺拂過臉龐時,我似乎聞到了新衣特有的清香,甚至覺得亞賢的言語像口中舍不得嚼碎的糖果,那種感覺一直飄到現在,我也舍不得忘記。
成人以后才知道那個年代是用布票換來的布,珍貴得很。
量完尺寸后就是裁剪了。攤平的布彌散著的氣味,好聞得很。亞賢的大拇指與食指之間夾著一塊薄薄的有兩個拇指大小的粉筆,一把木尺,開始在布上面做記號了。那認真的勁兒使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滑溜到鼻尖,我總是擔心若是要掉下來會不會碎了。
瘋跑一身汗的我,有時會靜靜地站在旁邊,怯怯地等那薄片般的粉筆快用完了問一句:“這塊沒用了吧?”孩子的心思總是一下子被亞賢識破:“拿去吧!”這塊薄粉筆片成了我和伙伴們墻上涂鴉的功臣,至今,我能畫上幾筆是不是萌芽于那時?
畢竟是年底將至,大人們都很忙,忙著田里的,忙著廚房的,整個鄉村彌散著團聚、輕松、喜悅的氣息。不過,到了午飯時分,常有幾個上了年紀的阿婆,一手端著大碗(靠近手腕的地方還擠著一個小碗),來“講新聞”。
玩累的我有時就站在縫紉機旁,聽大人們東家長西家短的,亞賢畢竟是手藝人,走街串巷見多識廣,芝麻小事特別多,加上阿婆們平日里站穩一個坑早儲蓄了一大堆閑話,這樣廳堂里除了縫紉機“嗒嗒”的歡快轉動聲之外,就是大人們愉快的說笑聲。我聽不懂,也不感興趣,我只對縫紉機感興趣。
亞賢從桌面上一堆已裁剪好折疊好的布料堆上拿出幾片,放在縫紉機臺面上。我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針頭處,看著它一上一下不停地伸縮,亞賢撥動著右側的小手輪,兩腳放在踏板上輕輕踏著,這樣兩片布片就神奇地合在一起,變成了袖子、領子、口袋,直至成衣。盯久了,我終于明白了要邊轉幾下右輪邊踏腳踏板,針頭才會伸縮。有一回,我一瞅準亞賢停下腳踏板,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主動請纓:“讓我轉輪子吧!”只是還沒等我手伸出去,就被小姨呵斥:“玩耍去!”那年,小姨當學徒。
家里人是很尊重亞賢師傅的,上午和下午都要煮一回點心,打兩個雞蛋,或者煮一碗豆漿米粉什么的。孩子的鼻子和耳朵是特別靈敏的,廚房里風箱一拉,油味兒一飄出,就知道點心時間到了。于是等亞賢吃點心時,在老式熨斗肚中炭火嗞嗞作響中,我們歡快地蹲在地上撿廢棄碎布頭。
那些相對有用的碎布頭,被手巧的嬸嬸做成了堂弟堂妹們的書包。母親是不諳女工的,只是草草地縫了幾個小錢包給我們,可惜后來小錢包總是鼓不起來。
新年的喜悅在穿上新衣、舊衣的重疊中過去了,一年又一年,童年遠走了,少年也遠走了,一晃眼人生就走了半輩子!
城里的月光今夜沒有照進我的窗戶,城里的鞭炮今夜也沒有熱鬧響起,我只是想起那個眼巴巴地盼望有新衣服穿的小女孩,想起似水流年中的點點情愫,想起那臺在夢里還在旋轉的縫紉機hellip;hellip;